窗外的景色猶如十倍倒帶一般飛速掠過,郁郁蔥蔥的綠色喬木和鋼牆鐵壁的樓盤交替出現,動態而又和諧,天地間已經鋪上了一層夜幕的序曲,左邊尚未完全落下的紅日和右邊已然升起的皎月交映生輝,形成一片難得一見的奇景,讓人嘖嘖稱嘆。沒等兩輪俯照大地的巨大發光球體完成交替手續,人類的第三輪光明之源也悄然登場,星星點點的燈火彼此閃爍著,照耀著樓宇內大家、小家中的安寧。
公交車上,下班回家的人流熙熙攘攘,川流不止。
坐在後座角落的陳慶之一反在金志勇家中的溫和謙柔,身材削瘦卻不瘦弱的他在沒有朋友親人的情況下自然而然的就散發出一種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氣場。
這是兩種性格相互交錯後留下的諸多影響之一,陳重的孤僻和陳慶之的孤獨相互交融形成一種特別的冷冽感。這才是初三一班少女們一個個漸漸疏遠他的主要原因。
他就像初冬後的一抹陽光,在寒風之中忍不住向他靠攏,卻又難以捉模、轉瞬消失,唯剩撲面的寒流依舊。
陳慶之可以與大部分同學談笑風生、親切交流。但卻不能和他們像金志勇一起那樣敞開心懷、無所不言。
歸根結底,陳慶之還沒有認同這個國家,僅僅是認同了金志勇。同學、老師甚至連金志勇的家人都被他歸類在日常人情來往之中。
他以純粹利益交換的角度解讀自己與他們的關系,生冷而又強大。
一幅奇怪的畫面在車內展開,前座的人們交錯擁擠、聲語嘈雜卻沒影響到後座的一位神情淡然的少年。無視車內的環境,他自顧自的靠窗托腮,有些女性化的細膩鳳目望著車外零落的樹木,讓人模不清他在想些什麼,又或者思考什麼問題。
淡漠少年陳慶之此時倒是沒想什麼復雜的,他和金志勇共同創造的言情小說莫名其妙地紅了。這讓一直以理性角度思考問題的他措手不及,用爛的橋段、隨性所致的畫面,陳慶之早早的給自己的處女作判下死刑。
當這本被判定失敗的處女作以一種令人愕然的沖勢再度擺回到他的面前時,陳慶之那股認真較勁的武人脾氣又涌了上來。一本認定失敗的作品都能走到這個程度,那若傾我所思、精心打造的精品又有什麼樣的命運場景呢?
想到這陳慶之消殆的創作熱情又再度燃燒起來,而且遠比上一次更為熾烈、更加旺盛。
陳慶之一邊構思著現有的劇情該如何改進,一邊思索著後期線路的鋪墊。韓國讀者又或者說韓國人的性格和愛好和國內的讀者有很大部分的區別,不能將自己想當然的思路代入書中。看來下步知識補充的對象要放在多有涉及這個國家的文化、價值觀的其他書籍、文選,當然,金志勇那個家伙也是絕對逃不掉的。
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這句話說的是真真切切的真理。
任憑自己的推理有多麼符合邏輯,多麼切合正常規律範圍,只要沒有經過實踐的檢測都是空談一番。陳慶之喃喃地考慮著這件事情對他的沖擊改變。
難道之前與金潮哲的數輪交鋒,對方也沒有放手施為?是了,自己當時所說的方案人家也是半信半疑的。後面多半也是佯裝在和自己「斗智斗勇」,不怪金潮哲耍這些陰謀詭計,只能說他的想法還沒有完善成熟。
陳慶之緩緩嘆了一口氣,到底還是高看了自己的水平,低估了人家的實力啊!
性格的融合已經在很大的程度上給予了陳慶之幫助,讓他得以跳過莽夫之間的角力上升到腦力間博弈的層面。但是佔據主導地位的性格畢竟是陳慶之的少年心性,想法格局都沒有成年人的寬闊,經驗的不足同時也牽制了思考角度的深度。就像一個少年即使有著國手的思維卻不一定能在上圍棋下贏初出茅廬的圍棋新手。
**決定思想,這句話是話糙理不糙,陳慶之要走的路還很長,對手也還有很多。幸好,他還年輕,可以和老狐狸們比拼消磨歲月;和小狐狸們比拼誰有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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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天後的一次晚飯,陳慶之便裝作偶然的向陳陽提起了這樁子事情。
埋頭苦干數個月,雙耳不聞窗外事的陳陽明顯被兒子的重磅炸彈給砸悶了,以至于筷子還盲目的在湯碗中來回劃動。
「你說什麼?再重復一遍?你老子我還沒耳背怎麼就听到這麼荒誕的事情!」陳陽一臉難以置信的表情盯著陳慶之,筷子早就丟在湯里,雙目精光四射。
只要陳慶之敢做什麼心虛的舉動,陳陽也不介意來個久違的體罰。
雖然半年以來兒子的變化可謂是一天一個樣,成熟的速度簡直就是令人咋舌。不說和金潮哲那頭老狐狸的之間來回試探,僅每天口中念念的新鮮名詞就繞得陳陽頭暈目眩。
可就從感情上看,陳陽覺得兒子也只是從一根筋的猛張飛角色過渡成偶然用智的關二哥角色而已,雖然沒有腳下這片土地上的國民對文化、文化人有種病態的追求,但兒子忽然變成搖著羽扇綸巾的幕後軍師卻也著實讓陳陽震驚不已,難免心生疑竇。
「阿爸,我和志勇合寫的一本小說現在突然紅了,報社都準備連載我的文章。志勇他們家里想問問你的意思呢。」
陳慶之非常清楚老爹在想表達些什麼,微微一笑,重復了一遍。
將天降的驚喜翻來覆去的咀嚼好幾遍,陳陽不禁為兒子選擇另一條路而欣慰不已。終于不用擔心陳慶之會重蹈自己的錯誤了。
沒有人比他更清楚,用腦袋思考的人遠遠比用拳頭征服的人更能走得長遠,上者勞心,下者勞力,念叨了這麼多年,兒子總算開竅了。
「既然你在這方面有天賦,那麼我這塊的事你就別攙和了,物流的框架我已經定好,只需要招聘一些可靠的人手,金潮哲船長那邊也不會為這臨門一腳來鬧事。」
不讓兒子過多接觸這些灰色地帶的事情一直是陳陽的堅持,現在有了一個更好的借口,陳陽便一腳將兒子「蹬」開。
「模啊,阿爸,這主意不是我出的嗎?先前新公司里面的結構手續都是我在和金伯伯談,後面也是我們倆相互牽制、相互讓步後的結果。怎麼轉眼就把我丟一邊去了。」陳慶之為老爹忽視自己的卓越貢獻,過河拆橋的舉動而抗議不止。
陳陽眯了眯眼,這個動作兩父子是一脈相承。緩緩地摩拭著下巴的青茬道︰「你給我們提供了一個雙方接受的途徑不假,可是後面的事到底有多少幫助看來你還沒明白啊。」
眼見兒子還有些愣神,陳陽收拾了桌上的殘羹剩飯續道︰「你現在腦子不是一根筋了,多自己想想!」
「我承認你提議成立物流這個主意真是不錯,可也只是主意不錯。你對商業的理解是霧里看花、一知半解,就像金潮哲那老狐狸為啥要用我,用自己本國人不好嗎?本國人優勢不是更大嗎?這些問題你都考慮過嗎?」
陳陽的話猶如一道利箭穿過陳慶之,他有些發懵的搖搖頭。
將手頭的資源整合後成立一家物流公司便是他當日在餐館中向金潮哲介紹的提案,由父親出任公司的執行人,金潮哲一方則持有公司的大部分固定資產和股份。
在陳慶之的設想中,金潮哲以及「kof」一方因為涉嫌走私這個大地雷,根本不可能在大庭廣眾之下成立公司建立他們的銷售渠道。堆積的商品不能第一時間清空,一來恐有「人贓並獲」的風險;二者部分商品也有季節考量,低買高賣是商業原則,可過季的東西唯有賤賣一途。
而由父親和「kof」雙方共同掌握這個物流公司,則沒有風險之虞。
陳陽初來乍到韓國,人地兩生,不虞會有與其他勢力勾結侵吞金潮哲一方利益的可能。而且韓國在物流速遞方面暫無巨頭公司,按照夢中朦朧的回憶,物流速遞業在網絡商業興盛後以一日千里的速度發展壯大,韓國國土面積狹小,正適合這種快捷運輸的行業霸佔市場。
至于父親來韓的真正目的,有錢人總比窮人更有辦法,不是嗎?
這種合則兩利、分則兩害的成功提案也的確將雙方三個成年人震住了,而後方有兩方重歸于好的表面現象也讓陳慶之頗為自得,和金潮哲後幾度交鋒中也常常以此據理力爭。
可剛剛陳陽的話里話外卻透入出另一種意思。像是在說自己辦的事說不上壞,但也遠沒有自己想象中那般重要的意思。
公交上並發的靈感再度出現,不一樣的是陳慶之這回將它牢牢握在手中,以這道靈感作尖刀,陳慶之將自己的疑惑一個個挑明,使得真相終于揭開那層霧紗,露出冰山一角。
是了,像父親講得,父親與金潮哲一方僅僅是同船之誼,最多加上老爹救了「kof」一次。這兩點可夠不上金潮哲將涉及自身安危的核心業務相托,就算是考慮別的勢力,金潮哲在全州經營多年,人頭也是大把。
而且就算幫助陳陽當上執行長,又如何確保陳陽在公司里的地位呢?地頭、人頭、貨頭優勢都不在己方,金潮哲那邊是想撤就撤,父親也無可奈何啊!
想到此處,陳慶之的冷汗從後頸到脊梁不停的滲出。
自己所謂的成熟想法也只不過是一層糊紙,一捅就破,萬一……萬一鬧到那個程度自己父子倆如何翻盤?或者說如何逃離金潮哲的危機呢?
陳慶之真是越想越懊惱,禁不住捶了一記大腿,卻突然感覺到一只大手摁在自己的腦門,那樣有力、溫暖而且可靠。
陳陽制止了兒子的懊惱,以難得一見的輕柔語氣說道︰「慶之,我說這些不是想讓你自責,事實上我為你驕傲,金潮哲那個老匹夫可沒有我兒子這樣的繼承人。雖然後面幾次交鋒是他在逗你玩,可是你第一次的提議卻是真真正正震到他了,一把年紀了還比不上我十五的兒子有想法。你爹我還鄙視他五十多年白活了!」
「你還年輕沒有經驗,但老爹我現在也抗的住。為了我兒子的方案,陳陽不會準許自己輸掉的。所以你現在不要再攙和進來了,這是我的事,而你的事,就是給我讀好書,長點記性,別再輸給金潮哲這種老頭子了。」
陳慶之難得見到自家老爹的絮絮叨叨,瑣碎卻溫柔,讓他心里癢癢的。可比起這次難得的暖意來說,他卻也更喜歡看到陳陽的沉默寡言。
因為後者代表猶有余力,前者則表示他老了,比起單干來他更需要一份別人的支持。
陳慶之心里想要成熟成長的願望沒有什麼時候比得上現在這般迫切強烈。想要快點成長,只為能與他共同分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