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回到客棧之後,不論是鄭丹青還是阿普拉,心里不免都有了幾分如夢似幻的感覺。
與貴人的偶遇太過突兀也太過匆忙,就像是繁花似錦的夏花綻放,往往不過一陣風雨過後,還沒來得及細細賞鑒,就已經零落成泥。
阿普拉幾乎興奮的一夜未眠,能夠在沖撞了那位貴人之後,不但沒有受到懲處,反而得到了貴人的賞識。阿普拉知道,自己這回是真的走了鴻運了。
鄭丹青相對要冷靜一些,畢竟骨子里對階級的概念要輕很多,更何況,他本就沒有什麼借助著貴人向上攀爬的念頭。
倒是難免好奇的談起了那位貴人的身份,阿普拉指點之後,倒是讓鄭丹青錯愕了一陣子。
想想倒也覺得釋然,那樣集高貴、傲慢、嬌媚、威勢于一身的女子,在這個年代中,除卻已然垂垂老矣的女皇之外,或許也真的只有那個女人當得。
只是事後想想,倒也忍不住微微咋舌,自己一個稀里糊涂的,竟然就跟那樣一位名垂青史的太平公主見了面,這時候胸月復間種種微妙感覺,倒真是不足為外人道也。
細想之下,又不免覺得所謂歷史名人,也不過爾爾。沒有三頭六臂,也不見駕長車僕從上百的聲威赫赫。就算是再怎麼曾經在一個時代中翻雲覆雨等閑間的人,終究逃不過紅顏枯骨,繁華盡落的結局。這樣想來,便又覺得尋常至極了。
鄭丹青本就是從書畫中看慣了興衰的人,也在前世看慣了不少的繁華。氣度品格不一定高到哪里去,但眼界總是有幾分的。
得知太平公主的身份之後,除卻片刻的恍惚,鄭丹青就恢復了原本清淡的心境。這一點落在阿普拉眼里,倒是更讓他嘖嘖稱奇。
手邊的酸梅湯做的確實好,酸甜適中,渣滓也濾得干淨,一口順下去滑滑潤潤,只覺一股透著清爽的味道順著喉嚨被鋪滿,于是整個人也隨之清爽下來。
若是在這個時候,再舒舒服服的扇幾下蒲扇,涼風陣陣的感覺,絕對在這樣的夏日中是一種賽過神仙的享受。
阿普拉插科打諢之間,三人相談甚歡,言談中不免聊起昨日的事情,阿普拉好奇問道︰「高兄,昨天殿下宴請的那一位,不知是什麼人啊?」
高戩微微一笑,故弄玄虛的道︰「當然不是普通人。你們也是有這個命數,要不是昨天那位最厭惡排場一類的東西的話,殿邊跟隨的層層護衛,早就把你們打出去了。想要近到殿旁四五丈之內都沒有機會,哪里有可能見到殿下呢?」
「這話我信,我看著洛陽城里,隨隨便便一個官員出行就是數十人跟隨。以公主之尊,這規格恐怕得更高吧?」阿普拉點頭道。
「千騎擁高牙,繁華盛世當有此景。」鄭丹青在旁附和道。
「千騎擁高牙?」高戩似笑非笑的看著鄭丹青,「鄭賢弟這一番出口成章的本事,當真不準備去考進士科試試麼?」
鄭丹青淡笑道︰「我哪有那個能耐?不過拾人牙慧罷了,倒是難為入得高兄的眼。至于昨天殿下所請的那一位……高兄,我大膽的猜一猜。我听殿下稱呼那人為‘兄長’的,想必是皇家血脈。那個年紀,又對展子虔和青綠山水一脈如此熟悉……那位尊姓是李吧?」
「這個姓氏可不難猜,那位事後對你的品鑒功底贊不絕口呢?你要是真的猜對了,我就幫你在那位面前多說幾句好話,提攜提攜,如何?」高戩笑道。
「提攜倒是不必,我沒有那個金剛鑽,也不去那個攬瓷器活。」鄭丹青微笑道,「敢問那位尊客的名諱,可是‘思訓’二字?」
這回高戩可真是愣怔了一下,搖頭笑嘆道︰「還以為你胡亂猜測,誰知道你真的猜中了。那位貴人近些年隱姓埋名隱居鄉里,並不怎麼在人前顯露,雖然筆下丹青是極好的,但這些年在外流傳的少之又少。難為你年紀輕輕的一個後生,怎麼也知道?」
「高兄真是說笑了,你不過也就是弱冠的年紀,怎麼管我叫後生?」鄭丹青笑道,「不過是胡亂猜猜,倒還真猜對了。」
鄭丹青搖頭贊嘆了一下,對于他來說,見到李思訓這個後世被尊為北宗之祖的大畫家,似乎要比見到太平公主還要讓他興奮幾分。
兀自回憶著昨日李思訓的行止,片刻之後才算是徹底回神,對上高戩似笑非笑的目光,鄭丹青解釋道︰「以前見過那位貴人的一幅畫,早就覺得是當代一絕。沒想到昨日還當真見到了真佛,真是三生有幸。」
「這家伙果然不夠誠實。」高戩指了鄭丹青,笑著對阿普拉道,「我說,雖然你是個外行人,也能听出這話里頭的虛實是不是?昨天在董家酒樓里頭,這家伙一語叫破那幅展子虔的《游春圖》,其後種種解釋我就覺得差強人意。這時候又是如此……嘖嘖,我說阿普拉兄弟,你這個大哥當得是不是不夠好啊?這個家伙的來歷,你這個做大哥的,到底弄清楚沒有?」
阿普拉嘿嘿一笑,道︰「你們說的這些個東西我也不懂,反正你說丹青厲害,那他就是厲害的。他說他是尋常人家出身,我就相信他是尋常人家出身。誰讓我是他大哥那!」
高戩斜著眼楮去看鄭丹青,似笑非笑的問道︰「果真如此麼?」
鄭丹青心里跟著一跳,心想這個高戩還真是個漂亮的太過的美男子,尤其是一雙丹鳳眼,竟帶著幾分雌雄莫辯的美,漂亮的像個女孩子。
這要是放在後世,那些什麼韓國明星怕是都要輸給他一大段了。怨不得,那位高高在上的太平公主也會把他放在身邊……
對于男寵這類角色,有幾分陽剛之氣的男人,天生就會有幾分抗拒與不屑的感覺。畢竟習慣性的就是男尊女卑,一個听女人使喚的男人,總是會在旁人面前抬不起頭的。
只是眼前這個高戩,倒並非像印象中那些傍富婆的男子們那樣無恥諂媚,反而渾身上下帶著一股子謙謙君子溫良恭儉讓的文氣兒,舉手投足之間也沒有奴顏婢膝之態,接觸下來只覺得如沐春風。
這也是為什麼,鄭丹青與阿普拉會與其相交的緣由。
至于眼前的高戩為何會與太平公主有那樣的關系,鄭丹青不願去追尋。畢竟那是別人的事情,高戩的所作所為也自然有他的緣由。他沒有必要以道德之名去指手劃腳,就像後世網絡上偶爾興起的憤憤然的人肉,每一個躲在屏幕之後的人,站在自以為道德的制高點上巧舌如簧,帶來的解決很有可能是災難性的。
禮教可殺人,道德亦可殺人。陳寅恪先生的那句「了解之同情」,不一定非要局限在針對歷史的見解上。
只听高戩繼續笑著道︰「听聞鄭賢弟是渭城人?不知家中二位高堂身體可好?身邊兄弟幾何?」
鄭丹青淡淡一笑,道︰「家中父母已然身故,至于兄弟……這麼說吧,父親最後的日子是同我一起流落街頭。」
「怎麼會?」就連阿普拉,也是頭一次听鄭丹青清楚的說起自己的身世,這時候不免十分意外,高戩的臉上更是流露出了震驚與愧疚之意︰「鄭賢弟……抱歉,實在抱歉!」他站起身來沖著鄭丹青深深一揖,「為兄言辭不當,沖撞賢弟了。」
「高兄不必緊張,不過是說一下事實罷了,沒有掩去不提的必要。文字首發。」鄭丹青淡笑著起身相扶。
阿普拉正想說些什麼開解的話,或是隨便把話頭引導某個樂子上,卻忽然听到了一個惹人厭煩的聲音傳來過來︰「咦?這不是住在隔壁的那個家伙麼?那個那個、叫什麼來著?哥你還記得不?今天明字科放榜,你來做什麼?難道你還覺得,以你的能力,還能取得上榜麼?我奉勸你還是早點回家算了,也剩著在這丟人現眼!」
鄭丹青听這聲音耳熟,而且明顯是沖著自己這個方向的。
回頭去瞧,果然是那個住在隔壁的王致和,以及他的兄長王致遠。
只見二人身後還跟著幾個僕從,看著也有些眼熟,似乎是當日去考場時候見過的。
王致和今日穿的十分華貴,一把折扇拿在手里扇著,腰間玉石配了三四件,昂首挺胸,頗有幾分登龍門的感覺。
那日在考場之上,考官與王致和的幾句問詢鄭丹青听得清楚,此時自然知道這一次明字科的榜首非王致和莫屬了。
只是少年畢竟是少年,鋒芒太露,終歸是有些刺眼的。
明知道那句話是沖著自己而來,鄭丹青卻不願去招惹這年輕氣盛的少年人,自顧自的與高戩閑聊,只做未聞。
阿普拉卻听了個吹胡子瞪眼,起身一跺腳,瞪著眼楮怒斥道︰「你是哪里來的野娃子,忒沒有教養了!你父母生了你,難道從來都沒有教過你什麼是待人處事的禮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