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三年九月二十八,也就是武舉科、明字科放榜的半月之後,太平公主在洛陽城外的別業設宴,款待新科中舉待詔之人。鄭丹青、阿普拉也在受邀之列,持請柬駕馬而去。
高戩作為公主近侍,早有許多事情要忙,提前派人來打了招呼,說是恐怕今晚分身乏術,難以相陪,望二人夜宴盡興才好。順便還指點了一些時間、地點上的諸多細節,需要注意的事情等等,十分盡心。
鄭丹青二人此去雖然並不是什麼重要的客人,卻也不敢托大,早早的就出了城門,沿洛水往公主的別業駛去。
距離目的地還有五里有余,便能見到前面一片車水馬龍,雖然離夜宴的時間尚早,人們卻都帶了幾分或恭敬、或膽顫的心思,早早的來到了這里。
近了前門,亮出請柬,自然有人牽馬引路,並沒有什麼異樣的臉色擺給人看。小僕們的舉手投足,自然而然的帶著幾分氣度,雖然不是那種高貴雍容,卻也行雲流水,讓人如沐春風。若是與之攀談,話語間亦是淺嘗輒止不卑不亢,讓人不禁心生贊嘆,心想培養這樣一個人出來倒是容易,難得的是這府上不知多少下人,竟然都有幾分通身的氣度。這些小僕的主家,果然不是什麼簡單的人物。
一路行進遇人無數,無不是受邀而來的賓客,若有相識,便站在一起笑著攀談一番,小僕們只在一旁退了幾步等候,並不催促。
阿普拉長袖善舞,早已打听出這夜宴的規格來。
原來公主素來愛才,在坊間頗有幾分女孟嘗的名號,每一門科舉取士之後,她都會依例舉辦這樣一場夜宴,一來結交一番這些要入朝為官的新面孔,二來也是為朝中的一些老臣們提供一條拉攏新人的門路。對內對外,對己對人都有好處,自然是一場雙贏的好場面。
歷來科舉中第之人,也以能夠收到公主夜宴的請柬為榮。這請柬可不是隨隨便便發出去的,所請來之人,要麼是科舉中成績非同一般,要麼是身世可圈可點,要麼是名聲不同尋常。簡而言之,能夠收到這一份請柬的,都是日後在朝中有望一展頭角之輩。
甚至有好事者,針對此事做了一首打油詩︰
科舉中第不足夸,空有才情亦白搭。
試看公主夜宴處,三秋冠蓋滿京華。
這詩雖然做的市井氣濃了些,也多少有些調侃的意味,但說的確實實話。
「三秋冠蓋滿京華」,說的自然是這些被邀請來的新人物,若是不出問題,為人聰明一些,三個年頭過去,就足以成為朝中舉足輕重的一路人物。
于是乎,今日來參加夜宴的新人們無不喜上眉梢,就連阿普拉,一路上也是眉飛色舞,不曾停歇的給他前前後後講了這麼多的東西。
如今已經步入府邸庭院,再講這些市井言詞不免有些不敬,索性身旁經過的都是些同科中舉的人物,阿普拉便長袖善舞起來。
讓鄭丹青有些吃驚的是,阿普拉這一路上,幾乎跟每一位都能說上幾句話。不單單是同科的那些武舉人,就連一些已經入朝為官的官員,竟然也認識他。
看來這幾日,阿普拉同他姐姐蘇里珊忙前忙後的結交打點的功夫,果然沒有白費。
一路上阿普拉身旁熱鬧不停,時不時的也向旁人引薦引薦鄭丹青,于是乎,後者也從一些朝中官員的口里听到了幾分類似「年少可期」「少年英才」之類的話語。
鄭丹青當然不會把這些當回事,一路上只是淡淡微笑,除非不得已絕不多說一句話,擺足了自己花瓶的位置。
阿普拉早已清楚鄭丹青的性子,自然不以為意,甚至還覺得這家伙是天生在人情往來上遲鈍了些,于是愈發賣力的為他說好話。
鄭丹青只在一旁如同局外人似的看著,一方面贊嘆阿普拉人情往來功底的同時,也在漫無目的的觀察著周遭的一切。
對面的人物、官員換了又換,並沒有什麼入耳後讓他熟悉的名字,倒是身旁引路的小僕對待阿普拉愈發恭敬,明顯是覺得此人待人接物不俗,日後飛黃騰達指日可待。
一段一炷香左右的路程生生走出了半個時辰,鄭丹青慢慢覺得有些百無聊賴,正目光散漫的觀察著院子里引洛水而入建成的荷塘時,卻見荷塘對面嘻嘻哈哈的走過一些人,為首的那個,竟看起來有些面熟。
鄭丹青不禁覺得有些意外,自己在這個世界上認識的人並不多,難得有面熟的人。
待那人走近一些,再細細的去瞧,鄭丹青赫然發現,那位一身遒勁的胡服,腰夸佩劍,腳蹬馬靴,開口與旁人談笑時系無忌憚的少年,可不就是之前在田流坊,射了自己一箭後又救了自己性命的小王爺麼?
倒是沒想到,今日也會在這里遇見。
想起當日,這位小王爺告誡自己即刻出京,莫要惹是生非。鄭丹青不禁微微一笑,心想這下子,恐怕真是弄巧成拙,要被這位小王爺嫌棄了。
可惜不知道這位小王爺是李家的哪一位,否則通過自己有限的歷史知識,也可以大概猜測一下他的脾氣如何。
他自然還不知,被他稀里糊涂得罪下的這一位,正是日後一展宏圖,真正意義上重新匡扶李唐的一代英主,李隆基。
可笑鄭丹青原本還計劃著,等到李隆基繼位登基之後再在其麾下展露鋒芒,可是如今……
倒也難為他,倒神都洛陽城不滿一個月,就把日後的頂頭上司得罪了。要是被其他的穿越者知道了去,不知要如何笑他。
這些事情,鄭丹青現在一無所知。他看著不遠處的熟人,並不準備上前問好,畢竟二人之間的經歷著實有些尷尬,一旦有人問起二人結實的過程,涉及到的復雜東西就更多了。
不過很可惜,鄭丹青能夠看見李隆基,李隆基自然也能看見他。
果然,李隆基游走的目光忽然間望過來,明顯的微微怔了怔,隨後也裝作沒看見似的,與身旁之人談笑著離開了。
鄭丹青見狀微松了一口氣,心底卻浮現出幾分不好的預感。
如果這位小王爺也來參加今晚夜宴的話,不知道那個被自己狠狠的落了面子,徹底結了梁子的駙馬爺是不是也會來。
阿普拉仍舊跟對面之人聊得火熱,並沒有注意到鄭丹青這邊的事情。
鄭丹青心中卻有了幾分盤算,目光打量著身前的阿普拉,心想一會兒要是真的出了什麼事情,不要牽扯到阿普拉身上才好。
「咱們宴上依例文武分座,公子請跟我這邊請。」
負責引路的小僕,只將人領到宴客的大堂里便退下,自然有其他的僕從來為鄭丹青二人引路。
問過二人的身份之後,僕從便告知二人文武需要分開,阿普拉倒也不以為意,只如同大哥似的跟鄭丹青吩咐了幾句,便隨之去了。
這樣分開倒是應了鄭丹青的心思,淡笑著應了,便跟隨那僕從往自己的應座處走去。
剛走到近處,又是一個熟人映入眼簾,這回卻是前幾日的鄰居王致和。
兩人是明字科的頭名與第二名,席面自然相連。
鄭丹青看到王致和的時候,王致和也見到了他,于是少年的面色就跟著一白,側過頭去,緊抿了抿嘴角。
僕從將賓客引到席面上便退下,自然有人奉上茶水茶點。
「王公子,幸會。」總不能坐在身邊卻不打招呼,鄭丹青淡笑著沖著王致和問好。
「嗯。」王致和側頭看他一眼,不大樂意的回了一聲。
鄭丹青忍不住微微一笑,心想眼前這孩子還真有些意思,才情是有的,只可惜家里慣得過了些,才養出這麼一副目下無塵、孤芳自賞的性子來。文字首發。
其實目下無塵和孤芳自賞,鄭丹青身上也是有的。可這孩子卻淋灕盡致的全都表現在外了,日後難免踫釘子。
但這孩子倔強是倔強,卻也當真言必信行必果,那日放榜時千不願萬不願的,可最後仍舊向自己道了歉。實在是有些意思。
拿起茶盞飲了一口,入口是帶著些咸味兒的清香,雖然喝著還是有些別扭,但鄭丹青已經在慢慢適應。
王致和擺出一副不願和他說話的樣子,鄭丹青也自然不會去招惹他,只四下漫無目的的瞧。
對面,阿普拉果然已經跟左右打成一片,笑談著些什麼。前面更加接近主座的位置上,那位小王爺也正在與旁人高談闊論著,十分熱鬧的樣子。
賓客漸漸的入席,婢女僕從們有條不紊的穿梭其間。
日近夕陽,婢女們開始一對對的掌燈,大堂里開始氤氳起淡淡的銅黃色,有一種畫卷中古絕的味道。
遙遠的地方開始傳來酒菜的香氣,身旁的熱鬧愈發盛了,一個個小小的席面上也都有了主人,時不時從角落處傳來的大笑聲,帶動著周遭的氣氛。
不知過了多久,那幅繡著百花爭榮長約三丈的屏風後頭,轉出高戩的身影來。
他遠遠的沖著鄭丹青和阿普拉微笑了一下,而後提聲唱報︰「公主駕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