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有《韓熙載夜宴圖》,一切貴人夜宴時的繁華與奢靡、盛大與繁復,都在其中可見一斑。
這畫如今在北京的故宮里,鄭丹青去看過很多次,此時此刻也不得不承認,今日眼前之種種與畫里相比,還真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酒氣氤氳的將眼前布上了一層薄薄的簾幕,舞姬們太過柔軟韻律的腰肢竟顯得有些不真實。絲竹歌舞,觥籌交錯,來往禮儀,冠蓋華章,好一場迷醉的夜宴。
帶著身後的三名同榜,微笑著穿過層層人群,鄭丹青終于來到了武崇訓面前。
武崇訓從來時就一直在人物間周轉,這時候不知被灌了多少酒,面色、尤其是眼底,開始泛起一股不健康的青色。
他已然有些醉了,但依舊保持著幾分冷靜,畢竟身處于公主府上,他們這樣的小輩當然不敢造次。
于是在看到鄭丹青出現在自己面前時,武崇訓雖然微微怔了怔,面露幾分殺機,卻沒有做出什麼破口大罵之類的傻事。
再怎麼無用的達官貴人也畢竟是達官貴人,他們從小就生活在復雜如泥潭的環境中,早已有了自己的一套待人處事的安全法則。在哪里可以囂張跋扈,在何處又只能做個乖乖的家貓,這樣的事情,連武崇訓這樣的廢材也時刻保持著清明。這是他們骨子里所銘刻的東西,想要讓他在這種地方出丑,恐怕比在這里殺了他還要困難一些。
所以武崇訓只是帶著恨意的看著鄭丹青,目光中隱隱有些貓看見老鼠之後的愜意與不慌不忙。
「草民鄭丹青,與同榜三位士子請駙馬爺安康。」鄭丹青諸如尋常人似的沖他敬酒,面上帶著淡薄的笑意。
武崇訓見到鄭丹青的笑容就覺得恨意更勝,這時候听到了他的名字,不由得更是嘲諷著笑出了聲,陰陽怪氣的道︰「我當是誰?原來是當日明字科放榜時,鬧出了不小亂子的那一位。如今京中盛傳鄭公子大名,如今又在此得見,想必公子飛黃騰達之日,指日可待了。」
一番話,武崇訓說的頗為咬牙切齒,他暗暗的觀察著鄭丹青,心中在恨意勃發之後,也有了幾分計較。
如果這個家伙能夠出現在這里的話,就說明他有些東西被自己那位姑媽看得起。如果這小子真的有什麼後台的話,自己要收拾起來,恐怕還要顧及一些東西。
鄭丹青看著他,只淡淡的笑︰「駙馬爺謬贊了,在下才疏學淺,日後還要靠駙馬爺多加抬舉。」說罷,便沖著武崇訓敬酒道,「丹青覺得與駙馬爺一見如故,敬飲三杯。」
看著鄭丹青一個文弱書生似的人物,面色不變的喝下三杯酒,周遭的人都叫起好來。
武崇訓雖然微覺怪異,不明白他葫蘆里賣的是什麼藥,但這時候也不好輕易的擺出一副敵對的態勢來,于是一個眼神遞給了身後的隨從。
「公子莫要見怪,我家郎君今日喝的實在是有些多了,這三杯在下代飲。」其中一位隨從飲了這三杯。
鄭丹青自然不以為意,只笑著對身後另外三人道︰「諸位同榜,如今有幸得見駙馬爺,不敬酒三杯麼?」
以唐如海為首的那三位,原本站在鄭丹青身後手足無措,完全不知道該如何應對。這時候得了鄭丹青的建議,如聞綸音,也不再管自己到底會不會喝酒,上前恭恭敬敬的各自敬了三杯。
對方是武崇訓的兩個隨從代飲,只是這樣三番四次飲得多了,又喝的有些急,那兩人的臉上也早已顯現出赤紅的顏色來。
世間上的很多事,不在于可不可以做,而在于有沒有人帶領著去做。
鄭丹青這邊與武崇訓隨從們喝的熱鬧,這場面早就入了在場許多人的眼,還有一些頭一次見識到這種局面,頗有些無措的新科舉人們,這時候也學著鄭丹青幾人的模樣,搭幫結伴的開始向貴人們引薦、敬起酒來。
不知是不是他們見武崇訓肯折節下交鄭丹青,便誤以為他沒什麼架子,于是乎,許多小團體們也以他為打開門路的第一步,紛紛敬酒過來。
武崇訓被來來回回的敬酒與問安弄得有些迷糊,慢慢的卻不禁有了幾分飄飄然的感覺,畢竟以往在這樣的宴會里,他從來都只是一個沒有多少人會重視的小配角而已。可是這一回,被鄭丹青淺淺的一疏導,武崇訓的周圍竟漸漸的形成了一個人群紛至沓來的小圈子。
難以享受到這樣的時刻,武崇訓竟漸漸的有了幾分高興,遇到那些讓自己心花怒放的說辭,竟來者不拒,與人放開了對飲起來。
眼看著武崇訓這邊越來越熱鬧,鄭丹青不禁微微一笑,沒想到事情的發展要比自己預期的更加好一些。
帶著唐如海幾人抽身離開,鄭丹青又開始諸如他人一般,拜訪起其他的達官貴人來。
他不求在人前顯山露水,只為了簡簡單單的擺出幾個樣子,于是有意的控制著,酒水上只是淺嘗輒止,遇到那些仰頭就能喝三大碗的武將,便用一些小手段,將唐如海三人推到前面擋酒。
席宴已酣,絲竹也愈發熱鬧,人們相互走動的愈發頻繁,宴席漸漸的到了高、潮時分。
武崇訓已經被眾星捧月的感覺弄得忘乎所以,這時候早已將鄭丹青是哪根蔥忘得一干二淨。他喝多了想要出恭,撐著身子站起,雙腿一軟卻重新滑坐下去,惹得周遭一場哄笑。
武崇訓自己也笑的開心,在人們七手八腳的攙扶下勉強站了,便搖搖晃晃的向著後院走去。
他的兩位隨從想要跟隨照顧,卻被敬酒的人們圍在其中難以抽身。武崇訓哈哈一笑,擺手說不用,獨自一人就沖著後院走去鄭丹青在不遠處淡笑的看著,這時對身旁醉意憨態可掬的唐如海道︰「唐兄,我去方便一下,一會兒便回來。」
「好!嗝——」唐如海喝的不少,這時候醉眼迷離笑呵呵的應著,還順便打了個酒嗝。
鄭丹青微微一笑,隨手找了個府上的小僕問明了道路,便一人向後院追去。
從偏殿的小門轉出,沿路的燈籠不少,卻仍舊無法完全消除夜色的迷離。
朦朦朧朧的能夠看到一個磕磕絆絆的身影,鄭丹青不慌不忙的跟了上去。
身邊偶爾會有幾名手端酒菜、雜物的僕從婢女們經過,見到鄭丹青時便趕忙側身讓路。
身後的絲竹聲在夜色里顯得越來越不真切,夜色就像是一個沒有底的口袋,足以吞噬世間的一切,包括生命。
待離得近了,鄭丹青愈發能夠確定那個身影正是武崇訓。
二人一前一後也不知是走到了哪個偏僻的院子,身旁已經許久沒有人經過,院子里開滿了桂花。
今年天氣涼的晚,桂花的花期這時候仍舊沒有過,反而是正盛的時節。
撲鼻的香氣讓人迷醉,走的近了甚至有幾分暈暈的感覺。
風吹出,淡黃色的花瓣洋洋灑灑的鋪滿夜色,讓孤僻的小院子有了幾分出塵的美感。
走在前頭,醉得迷迷糊糊的武崇訓似乎也被這樣的香氣驚得呆了呆,有些愣怔的抬頭去瞧,像是一只呆頭鵝。
也不知這是一座什麼院子,桂花樹旁有一口井,想必正是這樣的活水讓桂花得以綻放的這樣痛快。
埋葬在這種地方似乎是個不錯的選擇,鄭丹青這樣想著,看著天際間幾顆疏廖的星子,走上前去。
「駙馬爺好興致,在賞花麼?」鄭丹青笑得淺淡,開口處仍舊風度翩翩。
武崇訓明顯沒有想到身後會有人,不免被嚇了一跳,醉得發軟的身子慢吞吞的撞了過來。
「我當是誰,原來是你這個家伙!」等看清楚來人,武崇訓近乎有些殘忍的笑了起來,「在田流坊那時候我就想殺了你,老子這輩子行走江湖,還沒被人那般侮辱過!我還以為你打听清楚老子的身份之後,夾起尾巴逃了,誰知你竟然這麼大的膽子,還敢這樣出現在老子的面前!」
恨意幾乎讓武崇訓的頭腦有些短路,那夜田流坊里的事情,雖然知道的人不多,卻在他的小圈子引出了不少的嘲笑。文字首發。
原本娶了那樣一個女人做老婆,就已經讓武崇訓名聲在外了,如今竟然連一個平民百姓都欺負到自己頭上了,那還了得?
鄭丹青看著他布滿了仇恨與血絲的雙眼,不急不躁的走到了他的面前︰「這麼說起來,駙馬爺是十分痛恨在下,想要除之而後快了?」
「哈!」武崇訓像看著獵物一樣看著鄭丹青,殘忍的笑著,「在洛陽城里,有一套我們的規矩,你這種齏粉一樣的存在,膽敢挑釁于我,你能夠活到現在,已經是你的造化了。」
「哦?」鄭丹青笑得愈發生動起來,「那敢問駙馬爺,您準備怎麼對付在下呢?」
「不著急,」武崇訓哈哈大笑起來,「咱們慢慢找機會,比方說,現在這個時候,這個除了你我二人沒有人的地方,」他緩緩的拔出了腰間的佩劍,用綿軟無力的右手舉著,對準鄭丹青,「我就可以殺了你。」
鄭丹青不急不躁,抬起頭看著滿天紛揚的淺黃花瓣,輕輕的笑起來︰「這個地方做墓地,果然很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