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並非總是帶著蕭瑟的味道,落葉而知秋,而當微涼的雨水在泛出綠肥紅瘦的葉子上敲打出律動時,那種清澈到靈動的感覺,總能讓鄭丹青的頭腦萬分清醒。
他素來喜歡下雨,尤其是入夜後的雨聲,窗前若有芭蕉樹,那一番清爽的雨聲,變成了他孤寂夜間最美妙的享受。
雨聲的韻律總在似有似無當中,不論是淅淅瀝瀝還是狂風暴雨,那種韻律感,總是並存著一種爽賴的味道,甚至即便是隔著窗子,都帶著泥土與綠葉的清幽香氣,漫溯而來。
留得殘荷听雨聲,這對于大多數人來說過于酸澀且裝十三的句子,對于鄭丹青來說,的確是一種生命中最寂靜的享受,甚至有的時候,他可以就那樣躺在床上閉著雙眼去聆听,一听就是半個寒夜,不覺繁雜亦不覺無聊,更加不會昏昏入睡。只有一種清明澄澈的感覺從四面八方被吸進身體當中,于是在透透徹徹輕輕飄飄之間,頭腦也就變得愈發明澈了。
前世每到這個時候,他都喜歡挑燈夜讀,或是翻身作畫,又或者只是安安靜靜的躺在那里,任由思緒穿過萬千雨絲,逍遙遨游。
夜雨對他來說,像是成了某種帶了神奇介質的東西,又仿佛一條條牽扯著彼此的絲線,將自己與世界里未知的另一頭,巧妙又輕柔的系在了一起。
一頭是自己,另一頭便是大千世界。
這樣的感覺,總是令人著迷……
今夜雨聲並不大,卻足以讓千家萬戶閉了門窗,早早的睡去。
鄭丹青卻萬分清醒著,阿普拉拎了酒壺來聒噪,他便拿了筆信手涂鴉著,一面同他閑聊。
「我阿普拉一出手,兵部那些大爺們都被我按的服服帖帖,一個個老遠瞧見我就帶了三分笑意,我這交人的能耐,實在是讓我自己都佩服自己啊!哈哈哈!」阿普拉得意洋洋的說著這幾日的遭遇。
最近這些日子,鄭丹青還算清閑,阿普拉卻忙得不可開交,連天連夜的應酬不斷,以至于鄭丹青想要見他一面都是難事。
雖說也沒有什麼太過重要的事情,但鄭丹青仍舊有些在洛陽城中置一處房產的想法。
反正自己現在也已經成了太平公主撐傘,這個官職恐怕還要當一陣子,那一直住在客棧也不是那麼回事,而且終究不夠方便,四周的環境也不夠清幽。
在古代買房子要如何做,從哪里打听消息,大概要多少錢,這個是鄭丹青所不知道的。
高戩的房子是租賃的,鄭丹青問過幾句,但對方也不知道太多的細節,都是當時朋友幫著安排的,連高戩自己也不太懂得其中種種,畢竟他也是個完完全全的書生。
想來想去,似乎也只有阿普拉在這方面「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可是這幾日又偏生抓不著他,這事情也就先行擱下。
不過阿普拉這樣的忙碌也並非沒有所得,酒肉朋友也是朋友,能辦事的人自然還是能夠識別的出的。
阿普拉並不像鄭丹青,明字科放榜沒多久就領了撐傘的官職,走馬上任去了。
他的官職,雖然也在第一時間掛到了兵部去,但卻一直沒有落實下來實際的部門與職位,于是別說是工作了,就連官餉都一直空在那里,沒有著落。
阿普拉倒也不著急,他朋友眾多,早就打听出了其中的門道。
原來中舉之後官職遲遲不落實這種事情,原本就是朝廷中的常例。別說是一兩個月不落實,就連一耽擱耽擱出一兩年的,也並非什麼稀罕的事情。
而想要解決這種問題,也個人有個人的走法。倒是也有那瀟灑之輩,你不給我掛職我便也不著急,索性趁著一番好年華獨自壯游,一路江山美景看個痛快,一年半載的回到京都,也就差不多該走馬上任了。
阿普拉倒沒有那種悠閑的心思,要是不快點趁熱打鐵的話,這一兩年的功夫,他非得被老爹抓回去繼續打理生意,做苦力不可。
于是乎,跟著狐朋狗友模清了其中門門道道,阿普拉就開始長袖善舞的行走與洛陽城中各個茶樓酒肆田流坊中,一路疏通打點,左凸右枝,終于讓他將這件事情辦了個心滿意足。
「從九品下的陪戎副尉,我打听了,去歲武舉人考試中舉的,除了那幾個極厲害的,也基本上就是這樣的官職了。雖然是個小官兒,但最起碼也算是個官兒呀!」阿普拉接著道。
鄭丹青停下筆看了他一眼,笑道︰「大哥你這是在眼饞我麼?最起碼你還是個從九品的官員,兄弟我這個撐傘嘛……」
撐傘這個職務,若是非要論起來,大概是個流外三等的官職。
唐朝的官制,除了一品到九品之外,還有流外一等到流外九等的區分。流外的這些官職,其實準確來說稱不上是官,至多算是小吏。但一般來講,畢竟還是比尋常百姓高上一個等級,百姓們還是尊重的。只是放在正統官員的眼中,實在有些不倫不類。
听到鄭丹青的話,雖然明知道他是在開玩笑的,阿普拉也連忙道︰「丹青你不能這麼說,撐傘是公主的屬官,論理是不能在這官制里頭排的。再說了,你這個撐傘敢打赫國公的二公子,我這個陪戎副尉可沒有那個膽量!哈哈,借我兩個膽子我也不敢打啊!公主在身後撐腰,那可比一品大員還要硬氣些!」說到這里,阿普拉忍不住大笑起來。
「你是不知道的,那位二公子這些日子在洛陽城里驕縱的慣了,兵部那些兄弟們,有好幾個看他不順眼的。前些日子那個不長眼的還得罪了一個小軍官,他們都說要找機會修理修理他那,結果呢?卻被你捷足先登了!」阿普拉說起這個就明顯有些興奮,大笑著道,「他們還沒听說過你的名字,听說那為二公子被修理了之後,還特別稀奇的打听你是誰那!兄弟啊,你可給哥哥我長臉了!他們都說,能夠做出這等事情的,必定是性情中人、俠肝義膽,讓我下回吃酒的時候,把你也一起叫上那!」
鄭丹青忍俊不禁,笑著搖頭道︰「我可不會喝酒,幾杯就醉了,跟你們這些拿燒刀子都牛飲的家伙沒法相提並論。」
「放心放心,他們有分寸的,再說,有臨淄王罩著你,他們誰敢當真灌你的?」說到這里,阿普拉還直沖著鄭丹青擠眼楮,又捅了捅他的胳膊,笑道,「哎,你這個不仗義的家伙,跑去跟臨淄王吃酒逛**,竟然不叫上兄弟我。哈哈,還寫了一首那麼豪氣干雲的詩,怎麼說的來著?唔……什麼什麼,‘一諾千金重’!當真是一句話就說到心坎兒里去了!有了這個詩啊,那些小軍官們,哪個也不會幫你當成那些酸腐書生了!」
鄭丹青聞言微微一怔,又轉而笑道︰「那可不是什麼詩,那個叫詞,曲子詞,游戲之作罷了,登不了大雅之堂的。呃……還有那個‘一諾千金’,並非我首創的成語。古時候有個叫季布的,一諾千金說的是他的故事……」
「哎!什麼季不季是的,我可不知道,詩詞什麼的我也不明白。不過我還是覺著你這個東西寫得好,連我都能看的懂一些,雖然不是全懂,可是要比那些咬文吃字的詩好得多了!」阿普拉手掌一揮,大氣的道。
「呃……那個是‘咬文嚼字’。」鄭丹青忍不住指點。
「哎!我管他是啥!」阿普拉笑嘻嘻的回道。
鄭丹青無奈,也不再去糾正,回問道︰「我那首《六州歌頭》你是如何知道的?我昨天晚上才寫的東西,你今兒個就已經听說了?」
「可不!流傳的那個廣啊!別說是我的,如今洛陽城里年輕的小軍官們,基本上沒有幾個不知道的了。還有你那個教訓赫國公二公子的事情,也一起流傳開了哦!如今鄭丹青這三個字的名氣,在我們那幫兄弟里可不是一般的高那!」阿普拉拍著胸脯,有些自豪的笑道。
「這樣……」鄭丹青微微覺得有些奇怪,總覺得這事情雖然知道的人不少,但這樣一夜之間就傳遍洛陽城,似乎還是有人在後頭推波助瀾才會達到的結果。
只是不明白這人為何要這樣做,目的又是什麼。
不過話說回來,從現在鄭丹青的角度來看,這並非是什麼壞事。
他昨夜在紅袖樓扇那位二公子的巴掌,除了對方的確太過囂張之外,也是鄭丹青想要借此機會立威。
他不喜歡有太多的跳梁小丑在耳旁聒噪,但他如今這個官職,必定會惹來不少的白眼與非議。看身邊的高戩,這些東西他就已經完全知曉了。
如果用一個簡簡單單的巴掌,能夠換來長時間的清靜的話,這樣的交易在鄭丹青看來,還是很合算的。
即便是在他人看來,他是仗著女人的威勢,依靠著男寵的身份橫行霸道又如何?
人生並不是活給別人看的,只有自己過得舒服,那才是最完美的人生。
鄭丹青素來最厭惡前世蔓延遍地的成功學,所謂「成功學」三個字,不外乎就是「怎麼成為在別人眼中的最好」這句話的詮釋,而說到底,不過是為了別人而活罷了,實在是了無意趣。
相反,他更傾心于魏晉名士的風采。即便很多人說王徽之是偽名士,但是鄭丹青仍舊喜歡他那種「乘興而來,興盡而返」的自在與逍遙。
別人的白眼與非議,不過是耳旁的嗡嗡之聲,無須理會。但歷來強硬的手腕都能夠鎮壓住大部分這樣的聒噪,那偶爾執行一下,借助一下公主的權柄,也並非什麼壞事。
更何況,昨夜的情形,除了牽扯到身後的太平公主之外,還牽扯了李思訓與李隆基的面子。若不是李隆基出現往那里一站,那位二公子也不會簡簡單單的落荒而逃了,硬著脖子讓他劃下道來這種事情,也未必就不會發生。
事情傳播的廣泛,其間鄭丹青與二公子的種種沖突,也就被愈發夸大起來。
「听說你一個巴掌把他扇的吐血了?」阿普拉瞪著眼楮神采飛揚的問著,連眉毛都差點舞到天上去。
鄭丹青聞言,嘴里一口酒水差點噴出去,忍不住笑道︰「真是謠言不可亂信,我又不是像大哥你這樣的武功高強之輩,手無縛雞之力的,還一巴掌扇的吐血?真是荒唐!」
「啊……哈哈!那倒也是!」阿普拉大笑著去拍鄭丹青的肩膀,「不過怎麼也腫起來了罷?」
「嗯,當時就腫了,估計二公子這幾日是沒法出門了。」鄭丹青淡淡一笑。
「不過我說兄弟,你就真的不怕那個二世祖報復你?他雖然無官無爵的,可畢竟也不是平民百姓……」阿普拉不無擔心的問道。
「若是真有報復的話,到時候再說罷。」鄭丹青淡笑道,「反正打都已經打了,又不能收回來。他囂張在前,我也沒有登門道歉的必要。他若是不想報復也就罷了,若是真的想報復的話,我們必定是猜不到的,那又何必自填煩惱、庸人自擾呢?」
阿普拉聞言伸出大拇指贊道︰「丹青可真是灑月兌,大哥這一點可不如你了……對了,你好像有什麼事情要找我商量來著?」
「是。」鄭丹青笑道,「半個多月都瞧不見你的人影,這事情也就耽擱下來了。我是尋思著,咱們兩個既然都已經定下來在洛陽做事了,一直住在客棧也不是長久之計。或是買一個小院子,又或者是租賃一間屋子才好。只是我從來沒有做過這方面的事情,不曉得應該去哪里詢問。」
「啊!丹青說的這個是正題!」阿普拉拍了一下自己的腦門,道,「我這一天天忙忙碌碌的,竟然忘了這個。這客棧畢竟吵鬧了些,的確不適合久居。院子的事情……丹青你是什麼意思?你要是受得了哥哥平日聒噪吵鬧的話,咱們索性就住到一起,也算是有個照應。要是你想要自己清淨的話,我就幫你找個離安定郡王府近一點的地方,你去公主身邊當值也方便……啊!對了!錢財的事情你不必擔心,我從九品官的俸祿才一貫多些,你雖然有公主照拂著,恐怕手頭的錢財也有限。房錢嘛,我先幫你付著就是。」
鄭丹青聞言笑道︰「大哥真是慷慨,不過丹青現在也有些私房錢了,倒也不必都靠大哥的補貼。正如大哥所言,住到一起也有照應,依丹青看,就不必大哥花雙份錢破費了。」
「好好好!這才是我的好兄弟!」阿普拉喜上眉梢,想了想,又道,「嗯,最好找個定桑門大街附近的院子,這樣你我二人當值都方便不少。要是直接去牙行的話,我一個胡人,你又是個書呆子的樣子,十有**會被人當成肥豬宰一頓……唔,讓我想想這事情找誰方便些……」
阿普拉思索了片刻,而後才恍然大悟似的狠狠的拍了下大腿,笑道︰「瞧我,真是聰明一世糊涂一時了,這種事情哪里用得著求別人那!丹青丹青,這事情轉了一圈,其實還是得靠你來解決!」
「靠我來解決?」鄭丹青微微偏頭,稍感不解。
——
——
「二位大人真是問對人了,整個洛陽城里里外外的房屋交易、租賃,只要走的是正規的手續,都是需要到咱們衙門里登記上稅的。所以說啊,您們找到我這里,絕對不會走半點的冤枉路……」
洛陽府尹的府上,府尹張文遠大人笑的像一朵花兒似的,親自為二人倒茶。
「大人真是勤政愛民,這樣瑣碎的事情都沒有絲毫怠慢。我們這些做下官的,又是新晉,諸事不懂的,正應該以大人為榜樣啊!」阿普拉擺出一副受寵若驚的樣子,一臉煞有介事的拍著張文遠的馬屁。
張文遠听得心花怒放,免不得又興致勃勃的說了半天自己當上著府尹之後,所遇到的種種困難,以及所達成的種種政績。若干往事被他或嘆息或愉快的到來,果然是千辛萬苦卻又成績斐然。
阿普拉的馬匹拍的巧妙且響亮,鄭丹青只在一旁淡淡的笑著,偶爾點一點頭,發出幾聲贊嘆的聲音。
大概就這樣閑聊了半個時辰,一壺茶喝的見了底,張文遠才說的有些盡了興,把話頭轉回到了正題上頭,笑道︰「二位大人想找個大概什麼樣的院子?我張某人自認在洛陽城里為官多年,多少還有幾分薄面。既然二位大人親自開口,我必定替二位與那房主交涉一番,務必將價錢擺到最合適的位置上。至于其中的稅金,我雖然不會貪贓枉法,但如果二位大人給面子,就由我附上,就當是我張某人預先送上的一份喬遷之禮罷!」
——
——
注︰咬文嚼字。這個成語應該是出現在元朝的,寫出來了也懶得改了,穿越著用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