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下了一天的雨，今早卻是放晴。
臨近晌午，陽光低浮，暖風四溢，委實是好天氣。
馬車一路搖曳，冗長繁雜的車輪聲不絕于耳。
蘇明月懶散坐靠在車內，今日一大早的華裙已換成了淡青的紗裙，頭上的珠花及金步搖也都被撤下，換了一根白玉簪微挽青絲。
此番出行，輕車從簡，僅是帶了一些換洗的衣裙，一只琴，十來本書。
車內氣氛略悶，元欣耐不住了，坐在車角打盹兒，蘇明月則是手執一本書，兀自看著。
這帝都城郊外的雲山寺離帝都並不遠，僅有幾里路，且其坐落在一片竹海，環境清幽，加之來此的香客並不多，是以越發的顯得平靜沉寂，但卻是養傷養病甚至是養心的好地方。
時辰一晃而過，待正午過後，馬車停歇在了雲山寺的寺外。
大抵是太師早有書信發來雲山寺，是以待蘇明月被元欣扶下馬車時，早有小尼姑在寺門外等候。
蘇明月對這雲山寺並不陌生。
她自小體弱多病，便時常被太師寄養在這山寺內修養身心，長年累月如此，是以對這雲山寺極為熟悉。
待與那小尼姑招呼兩句後，蘇明月與元欣入了寺門便輕車熟路的行至了山寺後院。
後院廂房不多，但卻有一間是山寺中慧淨師太一直為她準備的，蘇明月先是吩咐元欣去那廂房收拾，而她則是轉身朝另一側慧淨師太的廂房行去。
待獨自入得慧淨師太廂房的門，一股淡淡的檀香迎面而來，怡然松神。
「蘇施主。」眼見蘇明月入內，慧淨目光朝她落來，輕喚了一聲。
她年約五旬，一身尼姑素衣，手上握有佛珠，整個人在那極其簡樸的小木桌旁巋然靜坐著，平寂而又飄渺，委實有幾分世外人之感。
蘇明月熟絡的在她身邊的竹椅上坐定，勾唇輕笑︰「四月不見，師太可還好？」
「每日吃齋誦佛，並無凡俗事擾心，日子平和。」慧淨師太平和認真的回答了。
蘇明月唇瓣上的笑容更深，道︰「師太每次都是這般回答，倒是無趣。」
淨慧臉色絲毫不變，平靜如水，片刻，她親自伸手為蘇明月倒了杯茶，緩問︰「離蘇施主上次來這山寺，不過四月。怎蘇施主又來了，可是又病了？」
蘇明月就著杯子淡然的飲了一口，面上的笑容淡了半許，「是啊，又病了，只是這回卻是心病。」
「鄉野山寺，並無醫治心病的靈藥。」
「明月知曉。」
「施主身子弱，放下心底癥結，釋然松心才是最好。施主這回既是來了，等會兒讓你身邊的小施主去貧尼屋中拿幾本佛經，你常日無事，多看看。」
蘇明月眼角微抽，隨即坦然而笑︰「師太還是這樣，明月每次來這兒，何時看過你送過的佛經了？再者，那些佛經是否有用，師太誦了二十幾年，也該最是清楚了。」
說著，見慧淨師太面色微變，她並無訝異，隨即眸色微動，話鋒稍稍一轉，又道︰「師太可還記得上次那個親自來雲山寺外接明月回去的男子？」
「嗯。」慧淨師太輕應。
蘇明月眸色微動，又道︰「師太覺得他如何？」
「渾身貴氣，威儀四方，應不是尋常人。」說著，目光朝蘇明月落來，「只可惜命盤太大，周身紅鸞太重，並非深倚的良人。」
蘇明月怔了一下，勾唇輕笑，眸中略有半許復雜，「師太看人委實是準。上次那個人啊，與明月相處五年，但前幾日，他卻突然成親了，呵。不瞞師太，明月這回被爹爹差人送來修養，便是被那人氣的。」
「蘇施主的心病便由此而來？」
「哪兒有什麼心病，明月那話，不過是玩笑罷了。」蘇明月淡笑，說著，笑容稍稍一斂，又道︰「明月此番再來這里，其一是為了讓我爹爹安心，其二，想必師太知曉。」
慧淨師太眉頭微皺，緩道︰「蘇施主那些東西皆在後林中長得極好，貧尼知曉你來此定會先去看看，是以早在此等著施主。」
「勞師太費心了。」
「蘇施主，請吧！」
整個雲山寺並不大，然而待出得雲山寺的後門，則是豁然開朗甚至是一望無垠的山林。
彼時，陽光順著枝葉的縫隙在地上打落光斑，微風輕盈穿梭，景致松散怡人。
蘇明月與慧淨師太一路往前，待在林中兜兜轉轉了半晌，便聞前方流水潺潺，待再度朝前行了不遠，便望見了一條溪流，而溪流兩側，高樹密林早被砍伐不少，陽光直灑，而那寬敞的空地上，正有一簇簇色澤明艷的花迎風搖曳。
蘇明月面上涌出了幾許笑意，不由加快了步子，待站在花海前，她朝花簇細細打量片刻，才朝已然站定在身側的慧淨師太道︰「沒想到不過四月，這些花又長得這般好了。多虧了師太常日的照料了。」
師太嗓音略微悠遠︰「斷腸花，越是鮮艷，它的毒便越烈。這種毒花並非嬌慣難養，常日僅需適當除草，便有蓬然長勢。」
「即便好養，但也全靠師太照料。待這批斷腸花出手了，明月所給的謝禮，定讓師太滿意。」
慧淨臉色變了幾變，目光也頓時悠遠開來，「蘇施主該是知曉，自與蘇施主商量種這毒花，貧尼的目的，便並非銀錢。」
蘇明月眸色微動，面上的笑容也收斂起來，「明月知曉。」
她目光朝慧淨師太落來，靜靜的朝她打量，低道︰「師太滿身血仇，二十幾年前不得以剃度出家自行組建山寺才逃過一劫，這些年你伺機尋仇，明月都是記得的。是以師太想要什麼，明月從未忘記。」
說著，嗓音略染悵然，「只是這麼多年了，師太身居佛門，成日吃齋念佛，以前那滿腔的仇怨，並未有半分消卻嗎？」
「雲山寺從何而來，蘇施主最是清楚。這雲山寺上下，除了新收的兩名小尼，其余皆是司徒府舊人。我們屈居山寺，苟活于世，成日對死去的人不安愧對，這滿身血仇，蝕骨鑽心的痛，在大仇未報之前，怎能有半分消卻。」
說著，她深眼望著蘇明月，又道︰「貧尼以前能將這些血仇之事告知蘇施主，正是知曉蘇施主小小年紀便有傾天之才，貧尼與山寺眾人皆不求富貴榮華，只求大仇得報，一生安穩。」
周圍微風浮蕩，發絲衣裙皆揚，一時，竟有些莫名的涼薄與壓抑。
蘇明月無奈笑道︰「師太對明月的寄予委實太大了。明月幾年前便說過，明月一身病骨，也只是個被命運擺布的尋常人。明月的心極小，只在乎太師府存亡，是以其它旁事，明月並不擔心。至于明月答應給師太的東西，明月自然給，只求待以後師太若是當真大仇得報，煩請莫要將我們太師府牽扯進來。畢竟，師太與明月商定的事，我爹爹並不知曉，就連師太真正的身份，我爹爹也不知情。」
嗓音一落，蘇明月隨手摘了一朵斷腸花，任由毒汁在皮膚上滑流，精致如華的面上掛著淺淺淡淡的笑，清秀絕雅，卻又無端端的讓人感到極致的疏離。
慧淨師太臉色一變，「蘇施主，斷腸花劇毒，不可……」
蘇明月淡笑︰「旁人皆道明月一身病體是從娘胎里帶來的，就連明月的爹爹也這般認為，但師太對明月卻是知根知底，自該知曉明月這身病體皆是劇毒所致。如此，明月本是渾身帶毒，苟活于世，想必這斷腸花的毒，也不及明月身上的毒來得烈，這般一來，這斷腸花的毒汁，並無可怕，呵。」
說著，她目光淺散隨意的迎上慧淨師太的目光，又道︰「以後斷腸花賣往毒冢，那毒老頭所給的銀兩，明月會差人全數給師太送來，明月，一份不取。」
慧淨師太一怔，「蘇施主為何這般決定？這斷腸花的種子，皆是由你重金購得。而且前些年賣花所得的銀子，你皆是留了八成，而今為何……」
「時不同往日啊。」蘇明月目光略微悠遠，「不瞞師太，上次親自在雲山寺外接明月的男子，正是鳳瀾太子。而今鳳瀾太子棄了明月，另納了旁人，明月入宮已是無法，與皇家打好關系更是無法，如此一來，風雨飄搖的太師府，倒是真怕這鳳瀾太平靜，平靜得讓皇帝老頭無事可做，從而成日盯著我們太師府不放，呵。師太若是再有些本事，便早些行動吧，只是在尋仇的同時，不妨替明月順勢攪渾鳳瀾吧。」
「當日那人，竟是鳳瀾太子？」慧淨師太默了片刻，才低沉沉的問。
「是啊，鳳瀾太子，一表人才是吧？只可惜，那人竟有膽子棄了明月，師太，明月何曾被人這般捉弄，就到此際，明月心底仍是不暢呢。那鳳黎啊，永遠都不知他錯過的究竟是些什麼，呵，那霍嫣不過一個已逝的鎮國將軍之女，雖空有幾萬兵權，但比起明月來，她不足珍貴，師太，你說是吧？」
「蘇施主對太子上心了？」
「上心倒是不曾，只是不甘了。明月此生在爹爹手心長大，加之委實有幾分心高氣傲，不曾受過氣，如今鳳黎不識璞玉，顧了霍嫣卻是棄了明月，明月的臉終歸是丟大了。」
慧淨師太眉頭微皺，「蘇施主接下來有何打算？」
蘇明月眸色微閃，淡然而笑，並未有意坦白，反倒是調侃道︰「慧淨師太好歹也算是出家世外人了，總得有出家人的樣才是。方才師太在廂房內的言行倒是極為妥帖，怎如今身上的出家人的感覺將變了呢。」
說著，又自然而然的輕笑一聲，「不過正是因為師太如此，明月才最喜與師太接觸。師太這些年對明月也極為照顧，若非師太是出家人，明月定有心撮合你與我爹爹。不瞞師太，其實明月已是將這雲山寺當做明月的第二個家啊。」
這話一出，眼見慧淨師太的面上極為難得的僵硬。
蘇明月面上笑容燦然了幾許，待正要說話，卻是吸進了一口冷風，不由大咳起來。
慧淨師太忙伸手替她輕輕拍背，嘆道︰「蘇施主渾身智囊，聰慧傾天，卻獨獨病成這樣，這老天，倒是待你極薄。」
蘇明月努力的抑制住咳嗽，嗓音也嘶啞黯然了半分，「師太若是心疼明月，不妨多給明月一些山茶。師太的茶水，比太師府內的好喝。」
「鄉野的粗茶，怕也只有蘇施主喜歡。」
「元欣也喜歡，還有寺中那只肥貓也喜歡。」
慧淨師太微怔，臉色略有僵硬，隨即眸色微動，又問︰「可還要去地窖看看？」
蘇明月略微無奈的道︰「地窖內的東西，由師太保管著明月也放心，這回便不去看了。只是師太務必要記住，那里面的東西務必要防好火。」
「嗯。」
蘇明月這才略微釋然的點點頭，隨即緩道︰「我們先回去吧，這林風吹著倒是冷。明月昨日還受了寒，今日隨身子無大礙，但終歸有些不適的。」
「那些藥，你可有按時吃？」
「吃了也還是那樣，還不如不吃。此番來雲山寺，明月想趁機將一些事盡快處理好，順便調養一子。在太師府束手束腳，明月不敢動作太大，怕我爹爹發現。」
淨慧師太嘆息一聲，「你準備將你的事一直對你爹瞞下去？」
蘇明月略微蒼白的面上漫出幾許無奈，「若是說了，只會讓爹爹擔憂，還不如不說。明月曾勸過爹爹告老還鄉，但他說他身居太師之位，已無路可退，而明月又何嘗不是這樣，走到這一步，明月也無路可退了。」
說著，眼見淨慧師太略微擔憂的望她，她緩道，「師太如今這表情，也露餡兒了。出家人即便慈悲為懷，但你如今這臉色豈像慈悲之意？」說著，坦然輕笑，「不過師太放心，帝都之事，明月能應付，再者，鳳黎雖與明月算是疏遠決裂，但明月卻又看上了一個比鳳黎還有用的人。」
「誰？」
蘇明月眸色略微悠遠，淡然而笑，「鳳瀾丞相，溫瑾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