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周氏哭了一陣兒,王夫人便急著回去待客了。
王夫人的勸導讓周氏沉溺在悲戚中的頭腦漸漸清醒。
齊煜率真,一腔熱血,感情用事,這是他的真摯之處,更是他的幼稚之處。
她又豈能跟著他一同幼稚呢?
如王夫人所言,這世間原就沒有誰是可以永遠信任的。
夫妻卻不同,夫妻沒了沒了熱情,還有親情,沒了親情還有責任,這是攜手到老的情份。
人生漫漫,她最需要的,豈不就是一個能夠攜手到老的人嗎?
其他的,都是痴心妄想罷了。
畢竟,他們的私奔所要背棄的不止是虎子和馮氏,更是置周家和齊家于不義。
周家還好,左不過和江家老死不相往來,可齊家卻要因此付出極大的代價,為商者最忌無信,對馮家失信,對江家失義,齊家在這世上還有何立足之地?
齊家倘或敗落,一切就只因齊煜的沖動和她的糊涂,最終只會讓齊煜落得一身罵名,更會讓他愧責一生,她也無法原諒自己。
帶著這樣沉重的代價,他們二人又如何能安心過活?
旁的倒不說,只說遼東商號和同齊商號。
齊家和錢家的恩怨非一朝一夕,兩家人一旦見了面就是要命!
倘或知道他們私奔,依著錢豹的做派,一定要借著替江家主持正義的幌子來追擊捉拿他們,到時候齊煜的性命就危在旦夕,別說齊煜,她背叛了江家,錢豹要殺了她也未嘗不可。
于情于理,私奔都是最荒唐不過的選擇,她沒有那樣的魄力。
她更不能讓齊煜因為一時的沖動,而背負上這麼多他根本背負不起的代價。
沉思至此,周氏心若死灰,反而釋然。
縱有萬千不舍,都是徒增煩惱。
倒不如……就此為止,從此揭過罷。
周氏拭去淚水,喚了丫鬟打水來洗漱,又派人去叫趙氏來屋里說話。
洗過臉,周氏坐在梳妝台前由丫鬟侍奉著重新妝扮。
春梅從玉鳳院子里回來,恰巧遇到朝這邊來的趙氏,先福了福,而後幫她掀開簾子,並高聲沖屋里道︰「趙夫人來了——」
趙氏早听說了齊煜被虎子打傷的事,心里已經猜出□□分,看到周氏正重新梳妝,她心里一沉,竟有些忐忑起來。
周氏並未起身相迎,只在里屋命丫鬟奉茶給趙氏。
趙氏獨自喝著茶,直至一盞茶喝完,周氏才妝容精致的款款而來。
趙氏心思百轉,卻不動聲色,只淡淡喝茶,等著周氏開口。
周氏落座,微笑道︰「夫人素來是個謹慎的人,不料也有百密一疏的時候。既決心要拆散我和三少爺,那就干脆利落些,沒的讓旁人覺得夫人做事不妥帖。」
趙氏一怔,暗道這丫頭好伶俐的一張嘴,面上卻笑道︰「少女乃女乃何出此言啊?」
周氏沉默了一會兒,扯出一抹譏誚的笑容道︰「方才三少爺在走廊里攔住我,要帶我私奔呢,不料被我夫君瞧見,打了他一拳。想來等忙過這一會兒,我夫君就要去告知公公的。」
周氏字里行間把自己撇的一干二淨,一切都成了齊煜來騷擾于她。
趙氏終于沉不住氣,懇求道︰「還求少女乃女乃開恩!千萬不能讓知府大人知道!原因為你們的事,知府大人已是極不待見齊家的了,倘或他知道了,更是要抬舉了錢家去!少女乃女乃就是不看在往日的情分上,也要顧慮自己的清譽才是!」
周氏冷笑。「我可不記得和趙夫人有什麼情分可言。」
趙氏懊悔道︰「原是我一廂情願!只盼著你能做我家的兒媳婦,旁人都以為我是想借著你高攀江家,可我是真心瞧上了你這個人。也怪我考慮不周,竟不知知府大人是這樣舍不得放你走的,知府大人授意我拆散你們,我豈能忤逆了他!我是真真有苦衷的……」
事到如今,周氏也不再把這些話往心里听,真的也好,假的也罷,都不重要了。
她輕拂衣袖,道︰「現在說這些也沒意思了,你忤逆不忤逆老爺,他都已是瞧不上你們齊家了。錢家萬事做的妥帖,又有錢姨娘進門,不論有沒有齊煜這檔子事,你們齊家恐怕都難以翻身。老爺如今還只是抬舉錢家,過上兩年,錢姨娘生個一兒半女,老爺對齊家興許不是抬舉這麼簡單了,夫人是個聰明人,應當明白我的意思罷?」
本以為周氏見了齊煜早該肝腸寸斷,悲痛不已,亂了方寸。
不料她還能這樣冷靜清醒,反將自己一軍。
趙氏隱約感到周氏已不再是往日那個爽快利落的小姑娘了,那時的她聰慧直爽,可到底還是個孩子心性,總是單純的。
現在的她比往日思慮的更周全,更精明,並非三言兩語能哄過的了。
周氏所說的趙氏早有思慮,也有了安排,卻不懂周氏又為何提及。
周氏也並不拐彎抹角,道︰「我本是個婦道人家,年紀又小,並沒讀過幾本書。可從小在京里長大,也耳濡目染的聞得了制衡二字,听父親講醫理,因知世間萬物無非講究個‘衡’字罷了。」
趙氏听的連連點頭,十分贊同。「旁的不說,只說人的身子,倘或陰陽失調便要生病。縱是人的心里有什麼不平,也要生出事端來。人如此,家如此,這世道何嘗不是如此呢?」
周氏笑了笑。「正是這樣的道理,所以,老爺一味的抬舉錢家,我是不贊成的。現下還好,倘或哪日將錢家喂起來,一家獨大,那個時候究竟誰是主子,恐怕還不知道呢。」
趙氏激動的拍手道︰「少女乃女乃真真是見解不凡!只可惜,女乃女乃能想到,這知府大人偏偏是想不到的!」
周氏低眉輕笑。「自古以來,當局者迷,旁觀者清。錢家一味的塞銀子、塞美人,縱是個高僧也要被他們哄的忘了修行,何況老爺這樣一個凡人呢。」
趙氏苦笑。「倒讓女乃女乃說對了,銀子美人我們有的是,可惜老爺不領我們的情,如今我竟是有萬千的手腳也都施展不開了,不知女乃女乃有何高見?」
周氏神秘一笑。「又何必非要老爺領齊家的情呢?只要讓他不那麼領錢家的情便是了。趙夫人手段多的是,倘或再有我呼應,怕是不難。」
听了周氏的話,趙氏知道周氏這是有意抬舉齊家,可她不禁遲疑。
見趙氏不說話,周氏眉梢一挑,「怎麼?信不過我?」
趙氏忙道︰「不是信不過女乃女乃,只是之前的事兒鬧的不愉快,我是怕女乃女乃再也信不過我了。」
周氏爽朗一笑。「我自然是信不過你的,但我相信,你也不想看著錢家日益強盛,只要這樣就夠了。何況,太太的手段我見識過,對于太太耍手段的本事,我還是信得過的。」
想到齊煜的事,趙氏還是不安。「少女乃女乃當真不忌諱那件事了?」
周氏輕嘆︰「以前太太在世的時候就說我勢利,沒用的事兒我沾也不願沾,更別提惦記在心上了。齊煜的事……」
說到齊煜,周氏覺得心口一緊,還是隱隱難過,她苦澀一笑。「說不難受是假的,但我知道我們之間再多說什麼都是徒勞。我也不願再多想,只盼著日子久了,能慢慢淡忘。」
周氏的果斷與氣度讓趙氏不禁贊嘆。
如周氏所言,江善德這樣一味的抬舉錢家,時間越久,齊家就越難有反擊之力。
如今江善德不肯領齊家的情,那麼齊家想要翻身唯一能夠依仗的,就只有周氏了。
想至此,趙氏頷首,懇切道︰「女乃女乃是個伶俐的人,既女乃女乃能信得過我,我必不辜負女乃女乃的期望,日後唯女乃女乃馬首是瞻,任憑吩咐。」
周氏微微一笑,道︰「也望夫人回去能多勸導齊煜,讓他好好過他的日子,別再想別的了,也定要他別再像如今這樣沖動,難保被壞人利用了去。」
趙氏感動的連連應聲,又與周氏寒暄了幾句,起身離開。
直至正午,江家才送走了上午的來客,抽出時間用午膳。
這日的午膳仍是兩大桌子,氣氛相比年夜飯更加沉悶壓抑。
虎子無心應酬寒暄,總是擔憂的看著周氏,每每被周氏狠狠瞪回去,便不敢再看。
玉鳳只簡單動了兩筷子,便借口不適離開。
錢姨娘見虎子和周氏不斷看彼此,笑道︰「少爺和少女乃女乃還真是恩愛呢,吃頓飯的功夫還不停的眉來眼去!」
虎子被說的紅了耳根,江善德不知內情,只當他們恩愛,笑的滿意。
周老爺則是面色鐵青,瞪了周氏一眼。
錢姨娘見狀又笑道︰「喲,這少女乃女乃瞪人的樣子,竟和周老爺一模一樣呢!」
錢姨娘話音落下,屋子里氣氛更凝重,只她一個人沒心沒肺的大笑。
周氏低聲斥道︰「你不說話會死嗎!?」
錢姨娘的笑聲戛然而止,忙低頭乖乖吃飯。
周氏聲音雖低,偏偏屋子里寂靜,大家都听到了。
眾人緊張的看向江善德,本以為他會發怒,誰料他竟忍俊不禁笑出了聲。
隨即,眾人也都跟著他一同笑了起來,連周老爺和王夫人也難得展出笑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