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靜荷感覺自己的腦子里,時而有針在游泳,時而有木棒在攪粥……讓她幾欲發狂。可她使勁掙扎,卻又難以移動分毫。一個老婦人的聲音,尖銳地吵了一會後,換成一個少年的聲音在耳邊哭嚎。等她好不容易睜開眼楮,周圍的人和擺設,都使她更加眩暈。
古樸厚重的家具,木結構的房子,一色著古裝的人。
一個二十出頭的青年,戴著栗色頭巾,穿一身青色綢緞直綴,上面繡著梅花,看她睜開眼,好似松了一口氣。他慢條斯理地坐回座位上,說道︰「靜芾啊,這件事怎麼說都得怪你姐自己。她明明知道小婃懷了身孕,還那麼打她!這可是我娘的第一個金孫,她老人家能不生氣嗎?你身為男子,也設身處地為我想想!」
元靜荷的腦袋嗡嗡響著,消化不了對方說的話。她並不認為人家話里有自己的份。她艱難地左右看看,想喊人去叫醫生。
伏在她身上的一個十幾歲的少年,一身淡青色書生袍,戴一頂書生帽,此時抬起頭,滿臉的淚痕,扭頭沖著那個青年,憤怒地說道︰「我姐嫁過來不到一月,你就去了遠方做生意。我姐盡心盡力伺候你的老娘,照料你的家事。你不感激也就算了,還帶了一個狐媚子回來氣我姐。現在更是被攛掇著寫了休書!就算你不念著我姐的好,你也該念著我家當初幫你家的情誼吧!忘恩負義!」
「哎呀,這——」青年的臉上現出尷尬來,干笑兩聲,沒接下話去。
元靜荷抓住少年的胳膊,指指自己的頭,張張嘴,痛苦地說道︰「我,頭疼——」
少年又‘嗚嗚’哭了起來,費力地摻起元靜荷,就往門外走。走到門口,回頭恨恨地留了一句話︰「把我姐的嫁妝好好送回去!韓家和元家,至此恩斷義絕!」
「哎哎∼,」青年急了,追出門說道︰「靜芾說得什麼話?我們兩家這麼多年的交情……這不是為了消你伯母的氣嘛,暫時的。過段時間,等我娘氣消了,我再設法把你姐接回。」
少年鼻子里冷哼兩聲,「說得比唱得好听,做的卻不是人事!別家的主母打死小妾的都有,不也什麼事沒有?看我們家就剩我一人了,連個說得起話的長輩都沒有,就可勁欺負我們姐弟倆。韓昌你給我記住,今日之辱,改日一定奉還!」
「你——」韓昌長嘆一聲,語氣中無盡的惋惜。不過,他也沒攔著兩姐弟離開。
元靜荷被少年扶著出了院子,到了街上。滿目的古街古景,稍微轉移了一下她的注意力,頭疼好像緩解了一點。到此為止,她都認為這是在一處影視城里。雖然她不明白自己在這里干什麼。哪怕被少年塞進轎子里,她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妥。
但少年並沒有把她抬去醫院。在一個院子的後門外,少年攙扶著她下了轎,進了院子。
這個院子很干淨,青石板鋪的路面,靠南牆栽種著紫藤,東牆根下是個小花圃,靠西則種了幾株桂花樹。三間正屋坐北朝南,兩邊各是兩間廂房。清一色木質構造的房屋,漆色尚新。整個小院溫馨美好。就算元靜荷的頭仍然疼得讓她煩躁,也不盡被這份小院的干淨溫馨所感染,心情平靜了不少。
但她還是難耐頭疼頭暈。她有些不悅地抓著少年的手,艱難地說︰「我頭疼。」
「通伯,通伯——」少年扶著她的胳膊,急切地喊了兩句,「快去請大夫!我姐的頭被那個老虔婆打壞了!」元靜荷的耳朵頓時被震得嗡鳴一陣。
一個中年人正招呼著抬箱籠妝奩的人,一听少年喊,趕緊答應一聲,跑走了。
元靜荷就有點生氣,但不好意思對一個陌生少年發脾氣。她在少年把她交給一個中年女人手里後,又抓著女人的手說︰「我頭疼得很,我要去醫院。」
中年女人一下哭起來,一手攙著元靜荷,一手去抹眼淚,邊哭邊罵︰「這個挨千刀的韓老婆子!把我們荷姐兒打成這樣!我咒她不得善終!」
她罵得太大聲,挨元靜荷的耳朵又近。她耳朵里嗡嗡直響,頭更暈了,胃里一陣惡心,‘嘔’一聲,吐了出來。
中年女人急忙輕拍她的背,待她稍微緩解,又半扶半抱地把她拖進室內,安置在一個雕花大床上。然後打水給她擦淨面部。元靜荷嘔得沒了力氣,躺床上直喘氣。她現在發現,這幫人雖然沒有把她送醫院,但態度上還是比較重視她‘頭疼’的事,便靜下心等著‘大夫’來。
中年女人轉出內室後,與少年的說話聲,偶爾傳幾句進來︰「芾哥兒,荷姐兒會不會是懷孕了?」
「什麼?不可能!我姐若懷孕了,韓家還會寫下休書?」
「說得也是。」女人長吁短嘆。
元靜荷听著這對話,心里開始升起異樣的感覺。好像等了一個世紀那麼久,終于听到少年說,「秦大夫,請這邊走——」她才算稍微松了一口氣,只盼這個大夫是穿白大褂的。
大夫是個老頭,花白的胡子,灰色素淨的縐綢長袍,頭戴方巾,慢騰騰地放下藥箱,打開,拿出脈枕,又示意中年女人幫元靜荷露出手腕……
元靜荷看到‘大夫’的一瞬間,就開始頭皮發緊了,頭疼的感覺奇異地消失了一會。她不死心,半抬起身子,急切地說道︰「大夫,我頭疼。」中年女人上前按住她,扶她躺回去,嘴里輕哄著,「大夫來了,馬上就不疼了。」
「啊∼,被拐杖打昏了頭,當然會疼。」大夫慢條斯理地說完,三指輕按元靜荷的寸關尺,閉著眼听起脈來。
元靜荷徹底心涼了。她開始意識到,這有可能不是影視城,否則為什麼一個穿‘日常’服裝的工作人員都沒有?自己一再說頭疼,結果只叫來了一個拿脈枕的老頭。
「除了頭疼,可還有其他不適?」老頭听完脈,慢悠悠地收起脈枕,口里不急不慌地問著元靜荷。
「沒有別的不適了。」元靜荷無精打采地回答。她除了知道自己可能腦震蕩了,心里還有了點‘驚悚’的感覺。昨天從畫廊回家,眼看就進樓道了,腦袋忽然被什麼砸了一下,眼前一黑,醒來就在這個莫名其妙的地方了。
「嗯∼」大夫似嘆息似應答,然後就開起藥方來。
元靜荷瞪著床柱上的龍鳳雕紋,看著真絲床帳上的繁復繡花,感覺腦袋更疼了,心里也開始發起慌來。這眼淚就止不住了,順著眼角、太陽穴,直往枕頭上流。中年女人扭頭看到,坐床沿上拉著她的手,跟著抹起眼淚來。
少年送走大夫後,看著流淚的元靜荷,赤紅了雙眼,雙頰的肌肉一條條地鼓起,圓圓的女圭女圭臉上滿是憤恨。他轉了幾個圈,最後停住腳步,說道︰「施表姑,我姐就麻煩你和通伯了。我要去書院認真讀書。早日高中,也好早日報這欺辱之仇!」
「好好好,芾哥兒盡管去書院。有我看著荷姐兒,不會有事的。韓家如此可惡,將來不能饒了他家!」施表姑抹抹眼淚,又用同一個帕子給元靜荷也擦了擦。
「姐,等你的頭醫好,就回元莊去。在那里,沒人敢說你的閑話。再說祖宅大,地方敞亮,呆著也舒服些。」
元靜荷沒有回答。她此時除了恐慌,就是漫天的無助和迷惑。
少年又躊躇一會,抬腳走了。
施表姑伸頭看少年離開,回過身來想勸慰元靜荷幾句。不想她卻翻了個身,面向床里,閉上眼楮,擺明不想理人了。
施表姑給她掖好被角,躡手躡腳地出去了。
元靜荷蜷縮成一團,藏到被子里面,‘嗚嗚’地放聲大哭。這個陌生的地方可不是她想來的。
她的傷主要是外傷。在左太陽穴上邊,有一個很大的腫包,養了十幾天,才算消完。最後腦袋不疼了,她也終于接受現實了。
這天早飯後,她站在廊下看著小院里的花花草草,聞著滿院里淡雅清香的桂花香,伸了個懶腰,做個了深呼吸,決定好好過新生活。
院子里,通伯和施表姑,一個拿根棍子打樹上的桂花,一個拿張大笸籮接。兩人時而互相咬咬耳朵,說著悄悄話。
通伯感覺身後有人,一回頭看到元靜荷,吃了一驚,隨後就是驚喜地喚道︰「荷姐兒,你的頭不疼了?」
施表姑也回過身來,高興地上下打量元靜荷,口里不停地說︰「好了就好,好了就好。」說著,眼圈還紅了。
「通伯,施表姑,采這些桂花下來,想做點心嗎?」或許是臉上太久沒做過表情了,元靜荷的笑有點僵硬。
「是呀。你最喜歡吃我做的桂花糕了。現在做桂花糕正當時。」施表姑笑得也不太自然。
「那你們忙吧,我到街上看看。」
施表姑把笸籮往通伯懷里一推,說︰「我陪你去。」說著,麻利地拍打了一下衣服和頭發上沾的桂花,挎上一個菜籃子,打開了側門。
元靜荷跟著施表姑出了小巷,上了正街。街面上鋪著青石板,干淨敦實,透著鎮子的富足。三三兩兩的人交談著,閑逛著,不時有一句討價還價聲。
一個地攤上,擺著木質的簪子、頭釵、梳子、篦子等。標準的手工制品,有明顯的刮削痕跡,好在造型上還算別致精巧。元靜荷蹲,撿起一個蓮蓬簪子看,笑著問小販多少錢。
一個中年大媽走過她身邊時,‘呸’地吐了一口痰,嘴里還咒罵一句︰「下堂婦!作踐先人!」
元靜荷一愣,待反應過來自己就是個‘下堂婦’後,頓時氣沖腦門,站起身就想和那個大媽理論。
施表姑忽然咒罵著沖上前,右手一把薅住對方的後脖領子,左手抓住她的發髻撕扯起來。那個女人‘嗷’一聲大叫,返身胡亂打著施表姑,一邊嘴里罵個不停。兩個中年女人廝打在一起,無外乎扯頭發、拽衣襟,也沒有更激烈的動作了。
元靜荷哪見過這個陣仗?她頓時急得不行,圍著兩人轉了幾圈,不停地說著「別打了,別打了」,伸手拉施表姑和那個女人的胳膊,一個也拉不動。
不一會,圍攏過來一大堆人。
「這為什麼打起來了?」
「這不是元家那……什麼嘛,不讓人說。」
「啊∼?哈哈哈——」
「可丟了老元家的老臉了——」
「可不是嗎?放別人家姐兒身上,恐怕都上吊了……」
「哎哎哎——,你們說得什麼話?這都是韓老婆子拐孤,攛掇著她兒子休妻的。」
「誰家婆婆不拐孤?別人怎麼沒有被休?自家德行有虧!你還幫她說好話!哼!」
……
元靜荷也不拉架了,叉腰怒瞪著那些說閑話的人,以凌厲的眼神表示自己的不屑和鄙視。那些被她眼神掃到的人,還真的訥訥地說不出話來了。
「住手!光天化日之下,成何體統!」一個清越的聲音斥了一聲,精準地鑽進了所有人的耳朵。
人群霎時靜了下來。打架的兩人也自動分開了。
一個著絳色書生袍的青年擠進人群,高挑的身架,英俊的面容,清澈明亮的眼神冷淡地掃過大家,說道︰「都散了吧。」
「好——,听鮑秀才的——,散了,都散了。」眾人呼啦歸了各自的位。那個打架的中年女人,威脅地瞪了一眼施表姑,又朝元靜荷‘呸’了一口,胡亂向鮑秀才施了一禮,小聲咒罵著走了。
元靜荷就當她在罵鮑秀才了。
鮑秀才溫和地看了一眼元靜荷,向她微一點頭,也走了。這一眼,讓元靜荷無辜被人辱罵激起的憤怒,一瞬間消失于無形。從沒見過這麼清澈的眼神。世上竟有這麼漂亮的眼楮,真是神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