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靜荷看著鮑秀才的背影發花痴,旁邊的施表姑已經整理好自己的衣服和發髻,說道︰「荷姐兒,別理這些碎嘴婆娘。哪天,我們芾哥兒高中了或發跡了,她們巴結都還來不及呢。等著吧!」
元靜荷回過神來,下意識地說道︰「那萬一高中不了呢?」
「呸呸呸!快呸!我們芾哥兒一定會高中的!一定!」
「哦,好吧。」元靜荷不以為然地應付一聲。被休而已,大不了不嫁人嘛,有什麼了不起的。她把頭抬得高高地,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繼續逛街。
走到十字街口,她看到了鮑秀才的書畫攤。一桌一凳,身後是掛在牆上的字畫作品。字體遒勁豪縱,一股意氣,透紙而出;畫作功力深厚,意境悠遠,或細膩或疏狂,不一而足。
鮑秀才低頭作畫,神情認真,姿勢優雅,莊重的樣子深具魅力。桌子上,是一副快要完工的池塘曉荷圖。晨曦初露,露珠跳蕩,含苞荷花藏羞露怯,厚實荷葉敞懷相扶,說不出的溫情,訴不盡的衷腸……元靜荷的心髒被‘重擊’了一下,雙眼不自覺地涌滿了淚水。
鮑秀才擱下筆,一抬頭,頓時被面前的人驚住︰鵝蛋臉上,秀眉輕蹙,大大的杏核眼里盛滿淚水,紅潤的雙唇緊抿,腮邊兩顆淚珠,‘啪嗒’落下,震得他的心肝顫了幾顫。
施表姑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扯住元靜荷的袖子,不動聲色地往家的方向拉。
元靜荷走了很久,鮑秀才都沒回過神來。
「荷姐兒,鮑秀才可不是咱家能想的。」施表姑小心翼翼地看著元靜荷的神色,還是決定把‘告誡’說在前頭。
「什麼?」元靜荷想著那幅畫,一時沒反應過來。
「哎呀,咱這柳鎮,十幾年了,才又出了一個秀才。整個鎮子把他當寶一樣看。若是以前,他家窮的時候,或許能成。現在,他考中秀才後,每月能從官家府庫領六斗米,肉若干條。加上代寫文書、書信、祭詞什麼的,吃穿不愁啦。還有他的字畫,賣得可貴了。大把大把的黃花閨女排著隊讓他挑呢。」
「噢∼你說這個呀!我又沒想著要嫁給他,是不是有黃花閨女排著隊讓他挑,跟我有什麼關系?」
「呵呵∼這樣咱就放心了。」
元靜荷看施表姑拍著胸口大喘一口氣的樣子很搞笑,自己也呵呵笑起來,心里同時很感動。
走了兩步,她問道︰「施表姑啊,秀才很難考嗎?」
「應該是吧。咱縣人口不如人家仁州大,每次鄉試只取前十名。十幾個鄉鎮爭這十個名額,柳鎮能搶到一個都不錯了。」
「這麼難?那我弟弟——」
施表姑的嘴角拉了下來,「芾哥兒一定會中!」
「好好好,一定會中。」
太懸了。元靜荷對元靜芾靠科舉光耀門楣的事,徹底不抱希望了。秀才就已經這麼難考了,再舉人、進士的考下去,何日才能出頭啊?
兩人回到家,一個穿藍色土布的矮瘦老婆子正指揮著一個十歲左右的小姑娘摘月月紅。老的和小的,頭上都戴滿了花,看著頗滑稽。通伯斜著眼楮,皺著眉頭在一邊看,見元靜荷回來了,點點頭,打開紫藤花架下的小門,去了前面的鋪子。
施表姑歪歪嘴角,略有些嘲諷地喊道︰「大伯娘有空來啦!田里正在收稻子吧?」
老婆子擦擦嘴角,把手里拿著的半個菜包子包到了手帕里。那個摘花的小姑娘回頭看到施表姑和元靜荷,有些慌張地把手里的菜包子藏到了背後。
「這不是佷女出事了嗎?!我這心焦得呀!扔下一地的稻子,就來了。」
元靜荷上下打量一下老婆子和小姑娘,笑了笑,往正堂里讓,「大伯娘是吧?進屋喝口茶吧?」
「好好,我早就口渴了。」老婆子說完後,施表姑撇了撇嘴。
老婆子進了屋,眼楮像不夠使似的,左右瞧個不停,嘴里嘖嘖稱贊。元靜荷有些納悶,難道這個大伯娘沒來過?
「大伯娘,您老來,是有啥事吧?」施表姑給她倒了茶,故意擋住她往內室打量的目光。
「啊——」大伯娘一口氣把茶喝完,像變戲法似的,眼圈一下就紅了,「佷女啊,大伯娘一听你被韓家休了,吃不下,睡不香啊∼,怎麼能出這種事呢?哎呀——咱們老元家祖宗八代都沒這麼丟過人啊——」
元靜荷的臉色一下就黑了。她鼻子里冷哼幾聲,低頭去捋袖子上的褶,還翹起二郎腿不耐煩地晃起來。她原名也叫元靜荷,听不得‘老元家’丟人什麼的話。
大伯娘倒是機靈,一下就轉了話題,「外邊的那個小女娃,五丫,九歲了,是我親孫女,排起輩份來,是你的外甥女。可能干了,燒水煮飯,洗衣打掃,樣樣做得漂亮。你的陪嫁丫頭不是做了韓家姨娘了嗎?身邊可不能缺伺候的人。這次來,你就把她留下吧。」
「啊?這麼小。」元靜荷有點不可思議。
「哎呦,不小了。還能干幾年啊?就該嫁人了。」
元靜荷長吐一口氣,心里更不喜歡這個大伯娘了。老婆子身上的衣服雖說是布衣,但不破舊,只是有些髒。那個五丫的衣服也算過得去,但是從頭到腳,髒兮兮的,讓人看了不舒服。
「太小了,又是我的外甥女,怎麼舍得支使她?」元靜荷皺著眉頭,向施表姑打了個眼色。
施表姑剛想說話。大伯娘一揮手,「那就算了。其實我來,是另外一件事。韓家不是看不上你嗎?有的是看上你的人家!我呀,是來給你說媒來了!」說完,她嘎嘎笑起來。
她話還沒說完,施表姑的臉就耷拉下來了。元靜荷抬抬眉毛,故意裝出感興趣的樣子,說道︰「敢問大伯娘,對方是什麼樣的人家啊?」
「我娘家的大佷子!雖說年齡比你大了二十幾歲,可大了知道疼人啊。他的兩個兒子都成家了,以後就不會有家累。嫁過去,日子就別提有多好了!哈哈哈——」
元靜荷的眉頭皺了好一會,忍下想跳腳踹人的沖動,皮笑肉不笑地說道︰「大伯娘,您大老遠地跑一趟,太不容易了。施表姑啊,看大伯娘這麼喜歡你做的菜包子,那就把廚房里剩下的幾個,都包給她吧。不能讓人家白來一趟。」說完,施施然起身,轉內室去了。
大伯娘咂模清楚她的意思後,忽然尖著嗓子叫道︰「靜荷丫頭,你還不要給我擺這個譜!被休回家的下堂婦,怎麼嫁得出去哦∼!我是看你可憐,才費勁唇舌讓我娘家佷子娶你的。他听說你是被休的,還不願意娶呢——」
元靜荷忽然听到‘啪’地一聲,然後是施表姑怒叫︰「你到底走不走?!給我滾!」
「你一個僕人,敢對我拍桌子打板凳!你——」
「你到底走不走——」
然後是‘ ’的聲音。再听到大伯娘的聲音,已經在院子里了,「把那菜包子給我拿來!」
元靜荷坐在梳妝桌前,听到這兒,呵呵笑起來。這一笑,胸中窩的火就散了。這個大伯娘到底是哪里蹦出來的猴啊?有這麼搞笑的嗎?
施表姑轉回屋子,看元靜荷在笑,大松一口氣,「這個老婆子的話,荷姐兒別往心里去。八桿子打不著的親戚,面子都不用給的。不過,的確應該找個伺候你的人,免得一些不相干的人找借口塞人過來。」
「不用。我自己能照顧自己。再說,不是有施表姑嗎?」元靜荷不知道自己有多少財產,至于讓別人這麼惦記嗎?
「哎呦,我都快成老婆子了,頂多給你管管家事,怎麼能……?我那口子好好給你照管著布莊和雜貨鋪,只要你這兩個陪嫁鋪子掙錢,遲早會有人娶你的。所以,貼心的陪嫁丫頭得提前備下。」
元靜荷沒敢問這兩個鋪子的情況,怕‘失憶’這個借口嚇著她。
過了兩天,施表姑讓牙婆領了兩個小丫頭過來,讓元靜荷挑一個。
一個約十一二歲,安靜地站在那兒,眼光低垂,清瘦的小臉緊張地繃著,身上的衣服又髒又舊;一個約十歲,大眼楮骨碌碌轉著,稀疏的頭發泛著黃,整個人又黑又瘦,衣袖外的手指都皮包骨頭了。元靜荷看得心里難受。
「施表姑,她們兩個都留下吧。」
兩個丫頭立刻高興地磕起頭來。元靜荷給大的起名‘竹青’,小的起名‘柳葉’,因為原來的名字太不雅觀了,實在不適合繼續叫。
吃飽喝足,沒有別的消遣物,元靜荷對鮑秀才的字畫,無比‘思念’起來。她曾在這個小院子里找書籍,搜羅完犄角旮旯,也沒找著半片帶字的紙。改變太大,會嚇著人的,她不敢大張旗鼓地要書看。
她在小院子里悶了兩天,實在無聊,帶著竹青又晃街上去了。
這次,她直奔鮑秀才的書畫攤。鮑賀之正寫著一副對聯,見她在自己桌前站立良久,就抬頭問她︰「元大姐,可是要買字畫?」
「呃∼,我——,不知道那幅池塘曉荷圖多少銀子?」
「五十兩。」
「啊?」元靜荷大約知道這里的物價了,一听價格驚得心肝直哆嗦。她吞吞唾沫,呵呵傻笑起來。鮑秀才看她傻笑,也善意地笑了笑。
「哼!不知廉恥!」一個姑娘忽然紅著臉啐了元靜荷一口,然後略微帶點撒嬌的語氣問︰「秀才,那幅字什麼價?」
「一,百,文。」秀才舒緩地吐出三個字,不像做生意,倒像唱了好听的戲文。
姑娘爽快地數了一百錢,摞在桌子上。秀才把中堂字摘下來,卷好,交到姑娘手里,說︰「請慢走。」但姑娘接了字,沒有走的意思,忸怩著,還想說什麼。
元靜荷斜著眼打量一下長相普通的姑娘,忽然認真地看著人家臉上的雀斑,問竹青︰「哎——竹青啊,這臉上長的蟣子一樣的斑點,叫什麼來著?」
竹青的臉羞得通紅,蚊子哼哼樣,回道︰「雀斑。」
「噢——對對對,就是這個詞。雀斑——」
姑娘怒瞪元靜荷一眼,氣得鼻翼煽動,在心上人面前又不好撒潑,恨恨地一跺腳,罵道︰「憑白污了一塊淨地!」
「好好的一個姑娘,偏學潑婦亂罵人。哎∼!襯得我的修養多好似的,真是不好意思∼」元靜荷沖著姑娘背後,撇著調,拉長音,似揶揄似嘲諷地唱了一句。姑娘頓了頓,隨後走得風快。元靜荷呵呵笑起來。
她笑完一回頭,撞上秀才似笑非笑的眼楮,頓時愣住。他的眼楮太漂亮了,含著笑後更是風情無限,看得她心髒‘怦怦’亂跳。好不容易才想起來喘口氣,她尷尬得臉上發燒,「我和一個小姑娘一般見識,讓秀才見笑了。」
「無妨。」鮑賀之溫和地笑笑,繼續寫自己的字。元靜荷靠前兩步,站在牆壁前,更加仔細地欣賞起字畫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