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靜荷等薛管家走遠後,小聲對元靜芾說道︰「你應該去親自了解一下佃戶們的真實情況,再決定減不減租。」
「哪里有時間?薛管家跟著父親操勞一輩子,不會害我們的。」
「不是害不害我們的意思。我們兩個能吃多少?減一點地租不會影響我們的。」
元靜芾看看她,眼楮里笑了,「那我了解一下情況吧。」
所謂了解情況,就是跑前院的糧倉里看了看。元靜荷探頭探腦地看著堆滿糧食的大倉庫,對堆成山的稻谷、麥子、油菜籽、豆子薯類等雜糧,偷偷地直咂舌。
「這大概有多少石?」元靜芾倒背著手,裝成大人模樣。他上嘴唇才長出的絨毛,在陽光照射下瑩瑩亮。
「因為佃戶們還沒有交租,稻谷只有一千石;麥子,我留了兩百石,一部分做種,一部分莊上吃用。油菜籽剛榨了油,不知道還剩多少。」
元靜荷扯扯元靜芾的袖子,「這怎麼吃得完呦?」
「荷姐兒說的什麼話?莊上當然吃不完了。臨城的糧鋪還不夠賣呢!你現在看著稻谷多,一轉眼就運走了。」薛管家得意地笑起來,「臨城糧鋪有我兒子和孫子經管著,再多的糧食也賣得完。」
元靜芾贊同地點點頭。
「那些豆子、薯類的雜糧又有多少呢?」雜糧沒有主糧多,但堆成的糧垛也不小。元靜荷扒著垛沿,踮起腳尖往里看。
「那些雜物,都是自留地里出的,沒記數。我年齡大了,記不了太多東西了——」
「啊?薛管家不記賬嗎?」元靜荷覺得不可思議。
「記賬?我只讓我佷子記沒收完的租。荷姐兒把我當韓家人了吧?也只有韓家人才那麼‘精細’!連自家收來的雜糧都記!」薛管家臉上現出不快來,鼻子里哼了一聲,出了糧倉。
元靜荷撇撇嘴,抖了下肩膀。元靜芾小聲給她說︰「他那麼大年齡了,又不識字,怎麼記賬?咱爹在世的時候,也是只對沒收回的租記賬,免得忘記。」
兩姐弟出了糧倉後,薛管家又冒了出來,語氣還沒有恢復自然,眼神看著遠處,說道︰「荷姐兒,你那兩百畝地的稻谷因為是佃戶在種,還沒有收上來。油菜籽、雜糧和一些果子已經被韓昌點收了。他可記著帳呢。」
元靜荷一下急了,聲音不自覺地高了上去,「為什麼要給韓昌?!」
薛管家驚得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荷姐兒什麼意思?」
「姐,你那時還沒離開韓家呢。」元靜芾解釋了一句,轉向薛管家,「韓昌收的東西,讓他算錢給你。」
「那些東西可不值錢。」薛管家咕噥一句。
不過,元靜荷已經沉浸在‘兩百畝地’帶來的幸福感里去了。鎮上有兩個鋪子,元莊有兩百畝地。自己每天都得笑醒啊——啊——啊——
「佃戶們的名單和租種的田地數,總有賬本吧?」她不問薛管家了,直接問元靜芾。
「有,父親記的。」
「那隨便挑幾家,我們去看看他們受影響的程度吧。萬一因為收租的事,讓人家餓肚子就不好了。」
「荷姐兒是什麼意思?!信不過我老薛頭?!」薛管家眼楮都漲紅了,直著嗓門就吼起來。
元靜荷安靜下來,不動聲色地盯著他的眼楮。元靜芾有些尷尬,責備地看他姐一眼,陪著笑轉向薛管家,說道︰「我姐心地好,怕那些佃戶挨餓。薛管家自小就是我們的家人,怎麼可能信不過?」
薛管家氣得哼一聲,側著身不看兩姐弟。
「弟弟,我餓了。」元靜荷冷著聲音,沉著臉,絲毫不讓步。
元靜芾沒辦法,只好帶著姐姐去吃飯。薛管家見元靜荷竟然不道歉,氣得七竅生煙。他沒有吃飯,直接去莊里找佃戶們了。
「姐,田里的事都是老薛頭在照看著,你不要下他的面子。」元靜芾以前不管這些雜事,因為有父親在。現在驟然接觸那麼多,很是無措。
元靜荷抬抬眉毛,放下碗筷,靜靜地看了他一會,說道︰「靜芾,老薛頭做的所有事,都是你來承擔後果。你可明白這一點?父親用慣的人,到你手里,就是‘老人’了,你確定能駕馭得了?人心都是肉長的,難免有私心,利己不損人沒什麼,但損害別人的利益就不對了。我們看看佃戶的收成,多麼順理成章的事,他一個管家,有何資格攔著?」
「哎呀,話不是怎樣說的。老薛頭是——,都听姐姐的行了吧?也不知道你的主意都是哪來的。」
「你是一方地主,該承擔的責任不能推給別人。姐姐不求你造福一方,但求你問心無愧。」
元靜芾愣住,半天沒回過神來。
兩姐弟還沒有吃完飯,老薛頭就說佃戶們都到前院了,讓元靜芾去見。元靜荷當著老薛頭的面就摔了碗筷,拉下臉瞪了他一眼。明顯著心里有鬼,還裝出一副殷勤的樣子。
老薛頭沒看元靜荷,只對著元靜芾說話。
長工們也沒有吃完飯,見佃戶們擠了一院子,便紛紛起身讓位置。大家都是一個莊上的人,有些人還沾親帶故。
兩個二十多歲的年輕莊稼漢,與通伯長得很像,走到元靜芾姐弟身邊,恭敬地打了招呼,說了春天大旱的事。薛管家在旁邊直哼哼。
元靜芾坐在正中間,讓佃戶們說話。但一個應聲的都沒有,只是相互看看,臉上欲言又止的樣子。
「春天大旱,地里都是油菜,根本不影響吃喝。不就少吃點油嗎?大家伙去問問周邊的大戶們,哪家少了地租?上半年的地租都交齊了,下半年豐收了,還交不起地租了?有這種說法嗎?」老薛頭中氣十足,聲音宏亮。佃戶們臉上悻悻的,有些不甘,有些嘲弄,但沒人說話。
「薛管家,話不能這麼說,每季的收成都影響著莊稼戶的吃喝。上半年的油菜籽和麥子雖說交了七七八八,欠的租子不多,但佃戶們沒剩什麼東西了,相當于白種了半年地。」
「通大,你給我閉嘴!你到底是誰家的奴才?!」老薛頭一張嘴就罵起人來。通大沒有繼續說下去,但臉上已經有些掛不住了。
元靜芾輕咳一聲,慢條斯理地說道︰「薛管家,論起輩份來,通大和通二是我表哥呢。」
元靜荷‘噗哧’笑出聲來,忽略掉薛管家臉上的難堪,揚聲說道︰「如果通大表哥的說法屬實,該減租的,我弟弟定會減租。大家都是一個莊子上的,沒血緣也親三分,哪能讓大家伙餓著肚子。」
佃戶們愣住,抬起頭互相看看,臉上開始現出笑來。
「別痴心妄想!」薛管家吼了佃戶們一聲,轉過頭對元靜芾說道︰「隨意減租,其他大戶怎麼看我們?以後還想不想和別人家來往了?」
「我們自己的土地,減不減租和別人有什麼相關?」元靜荷答了一句。
老薛頭被她氣得喘不過氣來,臉漲成豬肝色,好一陣子才說道︰「荷姐兒,就算你現在又回元家來了,那也不算是元家人了。而且,將來事事得靠芾哥兒,胳膊肘別往外拐得太明顯。你在這些佃戶里樹個好名聲有什麼意思?自降身價也沒有你這麼降的!」
元靜荷還沒反應過來,元靜芾騰地站了起來,手指著薛管家,恨極了的樣子,赤紅了雙目︰「老薛頭!我敬你是我家的‘老人’,給你三分人情,別給臉不要臉!你不把我放眼里也就算了,竟對我姐當面侮辱起來!你也配!當真種莊稼離不了你是吧?我還就不信了!」
「你你你——」薛管家手指著他,氣得語不成句,忽然搖晃了一子,昏倒地上。元靜芾頓時嚇得慌了神,臉上青白一片,眼楮里霧氣濛濛,非常無措地看著元靜荷。
元靜荷也嚇了一跳,趕緊蹲查看他的情況。薛管家的臉色有些紅,眼皮底下的眼珠在快速地轉動著,呼吸均勻……她頓時放了心。
「大家伙先回去吧。大旱的事,會繼續調查的。我和我弟的意思,大家也清楚了,回去好好想想,怎麼把實情告訴我們。對你們有百利而無一害,不知道你們在顧忌什麼。通大表哥,你去請一下大夫。」元靜荷不急不緩,冷靜自持,一下把鬧哄哄的場面鎮了下來。
通大引導著佃戶們往院外走,通二想上前抱起地上的薛管家。元靜荷舉手止住他,「現在他的情況不適合移動。我們等大夫來吧。」
一個媳婦子不等元靜荷說完,一把拉住通二的胳膊,向他打著眼色。
「薛管家不會有事吧?」元靜芾的語調顫抖,拉住元靜荷的手不自覺地輕顫。
「我不是大夫,可不敢胡說。」元靜荷坐下來,看著地上的薛管家,不明白他怎麼有這麼大的氣性。
通二搓著手,上前說道︰「荷姐兒,芾哥兒,老爺在世的時候,薛管家還不至于這麼張狂。現在這一年來,忽然目中無人了。」
「嗯,不能怪他,誰讓管他的人沒能力呢。一個鄉下老頭子,除了種地,又沒見過世面,哪有眼界看清周遭情勢?」
這話說得元靜芾臉紅紅的,不自然地背過身子去。地上的薛管家正想轉醒,听了這句話,愣是又氣‘昏’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