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大媳婦腋下夾著船槳,一邊跟著元靜荷往東街的雜貨鋪後院走,一邊隨著她的講話點頭。
「大表嫂,我去秀才家是請他做蒙學先生。白天若去他家,怕人說閑話。他在咱們鎮,那可是才氣最高的,若能給咱元莊的孩子上課,那不就是孩子們的福氣嘛!你說,是吧?」
「嗯嗯。」
「施表姑是個講規矩的人,你作為她的兒媳婦,一定深有感觸吧?」
「就是。」
「所以,我們一下了船,就直接來了東街,哪也沒去,誰也沒見。大表嫂說呢?」
「啊?呵呵,荷姐兒說了算。」通大媳婦長相憨厚,人也老實,這是元靜荷找上她的原因。但她不傻。她滿口答應後,真的沒跟任何人說過這事。
通伯和施表姑見元靜荷這麼晚來柳鎮,均吃了一驚,急忙把兩人迎進院子,迫不及待地問出了什麼事。
元靜荷呵呵笑著把自己的打算說了,通伯和施表姑明顯松了一口氣。不過通伯稍微一思索,說道︰「你的鋪子和田地,是你出嫁的時候才劃到名下的。一年來,不過二百多兩銀子的進賬。就算如你所說,建三間學堂,蓋幾間先生們的住處,還有廚房廁室等。用這二百多兩銀子,你壘個泥坯房都只能壘到一半,而且還是在你自己的田地上建。」
「啊?」鮑秀才不是說花不了多少錢嗎?他是怎麼算的?元靜荷眨眨眼,傻了。
施表姑一看她的傻樣子,呵呵笑起來,「荷姐兒,你的心是好的。但得量力而行。別的富戶資助窮孩子讀書,一般是選本鄉本族的聰穎孩子,只資助幾個。食宿雜費全包不說,連那四季的新衣都不落下。做好事就做個全套,不要小鼻子小眼地惹人說閑話。」
元靜荷苦著臉,說不出話來。
通伯善意地笑笑,安慰她︰「你也可以選一兩個本族的聰穎孩子,資助他們讀蒙學和經學。不管他們有沒有出息,都會記著你的好的。」
「我就是想找點事做。單純地出錢幫一兩個孩子,那是隨時可以做的事,又不用我費心,有什麼意思?」
「你想找事做?」施表姑驚訝地瞪大眼,「繡花,做針線,侍弄花草,做做糕點和菜品……哪樣不是‘事’?」
「那些不算‘事’。」元靜荷半撒嬌地搪塞過去,就說自己想歇息了,明早還得走呢。施表姑趕緊給她打水洗漱。
通伯晚上和老伴歇息的時候,‘教育’施表姑,「你以後別再說自己一天到晚為家操勞了。你看荷姐兒怎麼說的,‘那些不算事’!知道不?什麼縫衣做飯收拾屋子,那些算什麼事?」說完,自己呵呵笑起來。
施表姑捶了他一拳,「那些不算‘事’,你去做!荷姐兒看不上女人家做的事,那是她心大!可惜她沒托生成男子,否則定能做一番大事。……不過,話又說回來,荷姐兒變化太大了吧?以前沒見她有這些想法啊?」
「人經歷過巨變,都會有變化的。她或許想博個好名聲,給自己掙回面子吧。」
「也是。這麼說,倒是有些道理。」從此,施表姑再不對元靜荷的變化疑惑。「不過,建村塾的事也太大了。就算把芾哥兒的財產一起搭進去,長年累月的,也受不了啊。」
「放心吧,荷姐兒建不成村塾。想一口氣吃成個大胖子,也得有那個胃口不是?」通伯一點都不擔心元靜荷折騰,在他眼里,她還是以前的那個小丫頭。
但現在的元靜荷已經不是以前的那個了。她認準的事,一般不會半途而廢。性子里的執拗勁上來,不是幾頭牛就能拉得回來的。
第二天,元靜荷說要去臨城,施表姑嚇了一跳,死活要跟著一起去。元靜荷知道她怕什麼,吃早飯的時候總是曖昧不明地看著她笑,弄得施表姑很不好意思。後來施表姑干脆明言,就是不想讓元靜芾答應跟著辦村塾。
又不是單次募捐,這種需長期堅持的事,怎麼會勉強別人?元靜荷又不是傻子。但她就是不解釋,故意逗施表姑。
通大媳婦和施表姑輪流劃著船,在福河平靜的水面上迅疾地前行。元靜荷一會站在船頭看景,一會趴在船舷邊看河里的魚和水草,干淨清新的空氣和水墨畫般的風景,讓她心里無比舒暢。
施表姑見她笑得歡快,便繼續勸說她︰「辦村塾是好事,本不應該攔著你。但是你傾全家之力去做這種善事,就太不應該了。芾哥兒還沒有娶親,將來媒人怎麼給女方家說啊?家有良田百頃,經營五湖的大糧鋪一個。只是呢,糧倉里沒糧,錢櫃里沒銀,都撒到大街上去了。人家不說咱傻嗎?芾哥兒將來考上個功名什麼的,若連去外地赴任的路費都拿不出,你到時不後悔才怪!」
「呵呵呵∼哈哈哈∼」元靜荷拍著船舷大笑。
施表姑氣不是,惱不是,伸手點了點她的額頭,自己也跟著笑起來。通大媳婦擦擦額頭的汗,繼續劃船,邊劃邊說道︰「荷姐兒笑起來真好看。她一笑,就讓人心里敞亮起來,覺得啥煩心事都沒了。」
「我還有這本事?」元靜荷驚奇地挨近通大媳婦,掙大眼楮盯著人家的臉,「你詳細給我說說。」
她這副架勢‘嚇’得通大媳婦忸怩起來,羞得扭過臉不看她。施表姑笑著道︰「大媳婦不說,我還真沒覺得。荷姐兒笑起來確實有這個作用︰能消氣!」
元靜荷模著下巴,心想這也算個‘特長’啊,關鍵是能不能靠這個掙錢。她轉念一想,忽然拍了自己一巴掌,剛‘下堂’就‘賣/笑’,虧自己想得出來。然後她自個邊琢磨邊傻笑起來。施表姑兩婆媳又是無奈又是好笑,看著她的傻樣哭笑不得。
中午剛過,三人就到了臨城碼頭。碼頭上人聲沸天,賣菜的,賣鮮魚的,賣吃食零嘴的,吆喝著聚在岸邊或撐著小舟穿梭在河里。不遠處,福河接上了一條更為寬闊的江面。長達十余丈的大船從碼頭這里頭尾相接排過去,竟看不到頭。運送貨物的腳夫忙碌地來來回回挑著背著……元靜荷對臨城、柳鎮的富庶終于有了根本性的認識。
在離城較遠的地方找了一處停船的地,給了看船人兩文錢的泊船費。三個人跟著人流進了城。
鋪子里,地攤上,流動的貨架上,是琳瑯滿目的物品;街邊建築上的,或精致繁復的雕花,或樸實大氣的裝飾讓人目不暇接;甚至街上行人的衣飾風格及飾品,都看得元靜荷眼花。她一只手緊緊牽住施表姑的袖子,不看路面,只看周圍,眼楮還是不夠用。她這種沒出息的樣子,讓跟著旁邊的通大媳婦一直羞怯地盯著周圍人的反應,怕別人笑話她們。
她這個‘傻大姐’似的鄉下表情,還真的惹來不少目光,況且她又屬于長得好看的那種。不一會,她也成了大家眼里的‘風景’。
米彥曄從街那頭過來,一眼就瞧見了她這個沒見過世面的傻樣子。
他給家里寫了信後,一直有些忐忑,怕父母不同意自己和元靜荷的婚事。他沒說元靜荷是棄婦,只簡單地說她是一普通商戶之女,長相姣好,端莊大方,極有才氣,著重點是︰自己看上人家了。他沒讓驛差帶信,而是讓自己的小廝專門跑回京城一趟。估模著小廝快回來了,他每天按著渡船的時辰跑兩趟碼頭。
米彥曄看見元靜荷的第一眼,有什麼美好的東西‘啪’地就在心里爆開了,漲得胸膛滿滿的,全是喜悅。他站在街上,眼里再看不到其他的人,止不住地咧嘴呵呵笑,站在原地,等著她走近。
施表姑也遠遠地看見了米彥曄。有人盯著自己這個方向,對周圍有警惕心的人下意識地就會有反應。米彥曄的表情反映著他的心思,一點都不難猜。施表姑又是喜又是憂,有點不知道怎麼做。
「荷姐兒?荷姐兒?」她連喚兩聲,都沒把那個鄉下傻孩子喚回神。
「荷姐兒!」通大媳婦使勁搖了搖元靜荷的胳膊,終于讓她「啊?」了一聲。
「米公子在那邊看著我們呢。」施表姑不讓她往前看,使勁眨著眼提醒她。
「是嗎?」元靜荷沒听她的,更沒有絲毫害羞的表示,舉起胳膊向米彥曄揮了揮。這下,米彥曄笑得更高興了,提起胳膊跑了過來。
「元大姐幾時到的臨城?」「米公子也在逛街啊?」兩人同時出聲,然後一起呵呵笑。
「你到臨城來做什麼?」米彥曄看元靜荷的神情愉悅,猜想她是來臨城玩的。果然,元靜荷到處指指街面,說︰「就是來看看。」
「噢∼,臨城好玩好吃的地方頗多,我給你帶下路吧?」
元靜荷剛想答應,施表姑假笑著阻止道︰「瞧米公子說的。好像我們才是地道的臨城縣人吧?」
「哦∼對對對。那元大姐給我介紹一下好吃的臨城菜吧?」
施表姑一撇嘴,對米彥曄的厚臉皮無語。元靜荷此時才想起自己還沒吃中午飯呢,頓覺餓得不行,用眼楮四處尋找起酒樓來,「米公子不說還不覺得餓,我們還沒吃午飯呢。」
「那巧了,我也沒吃。前面幾步路就是四味酒樓,經營南北菜式,味道相當不錯。」
「真的?那趕緊走。我就喜歡好吃的。」元靜荷根本不看施表姑使勁打眼色的樣子,心想先把肚皮填飽再說。
米彥曄當然也看得懂施表姑的表情,但他選擇無視,跟在元靜荷身邊給她引路。施表姑兩婆媳沒辦法,只好緊緊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