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賀之看米彥曄氣沖沖的樣子,怕他去找元靜荷鬧,惹得眾村民議論就不好了,自己緊跟在他後面出了村塾。米彥曄站在路邊,遠遠地看了一會元家大宅,扭頭往河邊碼頭走去。鮑賀之松了一口氣。
米彥曄的小廝坐在小船上,吃著干糧,拿著根小棍,撥弄河里的水草玩。遠遠看到自家的公子大步過來,急忙從船上跳下來,拉緊縴繩,方便主子上船。結果等他主子走近後,他卻被主子嚇了一跳︰七公子滿臉淚水,牙關緊咬,氣沖斗牛,如十殿閻羅般駭人,又如被棄的幼童般無助。小廝嚇得不敢說話,腿腳不自覺地抖起來。
米彥曄一個箭頭跳上船,低吼一句︰「劃!」
鮑賀之趕到岸邊,看著他的背影,微微喘息著說︰「彥曄,你冷靜下來再好好想一想。其實,元大姐沒有對不起你,不對的是我。你有氣,打我一頓,罵我一頓都行。可是,強扭的瓜不甜,你不能……」他的話還沒有說完,米彥曄一腳踹向小廝,船很快劃遠了。
鮑賀之知道他橫,卻不知道他竟然這麼橫。根本沒有上元家提過親,說不上元靜荷對不對得起他。他冷靜下來,應該能想得通。鮑賀之自己安慰自己。
米彥曄被人拒婚不是頭一次了,而且是在已經有了婚約的情況下。十六歲的時候,他就與京城的工部屯田郎中的二女兒定了婚約。有次,準大舅子在街上看到他打架,便‘教訓’了他幾句,結果他把大舅子也給打了,傷得倒是不重,就是臉腫了。工部的屯田郎中雖只是正六品,但與將軍府互不相權,當然咽不下這口氣。婚事就黃了。
後邊再議親的時候,門當戶對的人家多數都搖頭。十八歲的時候,太府少卿家的千金總算是答應嫁給他了。在一次宴會上,宰相夫人見了華慕峰,對他非常滿意,就想把自己娘家的佷女,也就是米彥曄未婚妻的親妹妹,介紹給華慕峰。如果不是米彥曄說「天哪,怎麼有這麼丑的女子?相府夫人眼神不好嗎?」,兩人就成連襟了。太府少卿比屯田郎中的脾氣大多了,退親的時候大張旗鼓,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了。袁家二小姐貌丑的名聲,也隨之傳揚了出去。
俗話說,蘿卜白菜各有所愛,相貌上的事,端看什麼人來看,而且以袁家的家世來說,袁小姐怎麼可能嫁不出去?不像一個人的品格,不被人認可的話,很難扭轉形象。
不過,以上的婚約被退,米彥曄除了覺得有點丟臉,完全沒有可惜、氣憤、悲傷等等,在他知道袁二小姐與大小姐長得很像後,還慶幸呢。
再看元靜芾給米彥曄冷眼的時候,他沒發怒;鮑賀之‘撬牆腳’的時候,他沒打人——其實都源于一個理由,他怕元靜荷對他失望。
盛怒之下能保持理智,耍橫時知道選人,不知該說他長大了,還是該說他變‘壞’了。還有,他做皇上侍衛期間,從沒有在當班時惹過事。這一點,沒人注意罷了。
鮑賀之下午教書的時候,頗有些心不在焉。他一直在思考怎麼說服米彥曄。元靜荷的名聲本來就不大好,如果再被米彥曄鬧騰,以後就真的見不了人了。
元靜荷下午小睡了一會,醒來後,竹青一邊幫著她梳洗,一邊說︰「那個韓昌又來了。」
「啥?他什麼時候來的?來干什麼?」
「大娘剛睡下,他就來了,不讓我們叫醒你。一直在客廳喝茶。不知道來干什麼。」
元靜荷精心打扮好,才來見韓昌。他盯著她的小蠻腰也是一陣咬牙切齒。被休回娘家,在別人那里是見不了人的羞憤事;在元靜荷這里,成了光榮事了。看她的打扮;看她的精神勁;看她蓮步生花的樣!韓昌的臉比鍋底還黑。
「我在鎮上听了些風言風語。」韓昌一開口就說了這麼一句話。
元靜荷施施然坐在主位上,神情淡然,瞥了韓昌一眼,低頭輕輕吹一下茶葉,磕著碗蓋不說話。
「母親已經答應讓你回去。只是,先不為妻。待你生下子嗣,再扶正。」韓昌說完,殷切地看著她,神情柔和。
元靜荷放下茶碗,很納悶地問他︰「我差點把你娘燒死,她竟然還讓我回去?十里八鄉的人不是傳說她‘惡’嗎?怎麼,吃硬不吃軟啊?」
韓昌皺皺眉,有些不悅地說道︰「母親對這點確實很介懷。所以我勸了這麼久,她老人家才松口。你雖出嫁韓家在前,現在畢竟身戴熱孝,再入門不宜行入門禮。你收拾一下,就這麼回去吧。」
「唉∼!真是難為韓公子了,竟然勞你費了那麼大的心。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潑出去的水,怎麼可能收得回去?我在元宅,說一不二;元莊上下,無人敢欺凌我……吃飽了撐著了,才去你們家受氣!」元靜荷說得極平心靜氣,還笑眯眯的呢。
韓昌氣得嘴唇直哆嗦,因有了前車之鑒,這次沒發火。「你看上了鮑賀之!我奉勸你,不要痴心妄想!若今年大比後中了舉,他不會看上你的;若考不中,一個窮秀才,田無半畝,家無立錐,怎麼養得起你?!別忘了,你已經出嫁過一次!」
元靜荷瞪大眼楮,像看一個瘋子一樣,「這跟韓公子有關系嗎?嫁不出去就不嫁。我有田有產的,不嫁人都餓不死,嫁了人還會過得更差?喔∼!嫁給韓公子肯定會過得更差。上有惡婆婆,下有陰險小妾,不被欺凌死,也會被氣死。」
韓昌瞪元靜荷半晌,有些悲哀地說︰「你就是這麼想的?一年多的夫妻情分,在你眼里半點也無嗎?」
元靜荷看著眼前的韓昌,長嘆一口氣,「現在看起來,你倒也不是很壞。可是,當初休棄的時候,你可知道這樣做的後果?一個女子被夫家休棄,被鄰人親戚戳脊梁骨,對她的心理會造成什麼樣的影響?嗯∼?她的一輩子就算是毀了!你懂嗎?」
韓昌顯然懂。他眼神閃躲著避開元靜荷,囁喏著說道︰「母命難為啊。當初,我一再說會接你回去的。」
「被踩到了泥里,還能干淨地站起來嗎?」
「你好像,沒事啊。」還蹦得越來越高。
「沒事?!」都被你媽打死換了一個魂了,還沒事?
根據周圍人的描述,原來的元靜荷安靜怯弱,不可能承受得了被休棄的下場。即便不尋死,心理也再難保持平衡。
元靜荷懶洋洋地站起來,說道︰「以後不要再來了。任何情況下,我都不可能再進你們韓家的門。慢走,不送。」
她波瀾不驚的表情,傳達出的意思確切無比。韓昌終于明白,原配妻子沒有了,永遠都沒有了。
他站起身,身子晃了一下,慢慢走出去,一言不發地走到院子里,扭頭說︰「鮑賀之若對你有意,早上門提親了。你可要擦亮眼楮,看清楚人家的意思,免得落個自作多情空傷懷。」
「不勞費心。」元靜荷笑呵呵地背起手,輕快地走到韓昌身邊,昂著優美的脖頸,高傲地說︰「每個人都應該對自己的行為負責。我有足夠的準備,迎接屬于自己的命運。」
韓昌驚訝地看著她的眼楮,發現她比以往任何時候都美。
韓昌走後,元靜荷就開始思考,鮑賀之為什麼不上門求親的事來。身邊的人也是這個意思,他如果有意,應該上門求親,待元家的熱孝一過,就成親。元靜荷確定他對自己是有意的,就算只是讓她做妾,也得有個表示吧?當然,他如果敢作踐自己,直接一腳踢開。喜歡他而已,還沒到作踐自己的地步。
難道是等大比之後?又不在乎他有沒有功名,真是的。
元靜荷自己幫鮑賀之找了個借口,便把這個問題拋開,研究雞飼料和石灰消毒的問題去了。
收油菜籽收麥插秧的時候,村塾放了假。學生也好、先生也好,都去打理自家的農活了。鮑賀之回了鎮上。這天,他收拾了一下筆墨紙硯,擺了一上午的畫攤。他在柳鎮擺攤,不是為了掙錢,主要是家里太冷清,他寧願呆在街上看人。
快到中午時,齊翰林的老僕人走到他畫攤前,行了個禮,說︰「鮑公子,老爺請您過府一趟。」
鮑賀之趕緊收拾起字畫、筆墨,順口問他︰「可知是何事?」
「這個——,老僕不好說啊。米公子也在府里呢。」
鮑賀之頭皮一緊,大致明白咋回事了。米彥曄顯然還是不死心,沒去元莊鬧,卻找了齊翰林。元靜荷又不喜歡他,鬧騰這些有什麼意思?
鮑賀之愣是理解不了他的想法。
齊翰林七十多了,身材矮胖,臉色紅潤,因漸感眼神不好,便告老還了鄉。他在京城時,收過數十學生,不乏做官為將之人,加上本人清廉,平易隨和,名聲甚隆。
鮑賀之到齊家的時候,齊翰林正在廚房門口親手做灶。把幾個土坯豎立起來,圍成一個開口的圈,坯縫之間用河泥喂平。等河泥干透,整個地抱進廚房里,就是一個小灶了。
米彥曄蹲在旁邊,傻愣愣地發著呆。
半個月光景而已,米彥曄就像變了個人。倒不是長相上有什麼變化,像霜打的茄子,精氣神沒了。原來,他也動了真情。鮑賀之心里一嘆,有些抱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