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有大船去臨城,元靜芾決定跟著一起走。在元莊碼頭,他等著米彥曄和長工們搬運貨物的時候,問來送行的元靜荷︰「如果真的不想和他成親,就不要把他留下。」
「留下怎麼了?以前幫元家做了很多事,一直沒法感謝他。現在他無處可去,正好還他些人情。」元靜荷答得理所當然。
「姐!」元靜芾不滿地瞪她一眼,「很多道理,我已經懂了,別動不動把我當小孩子。若他最後沒有和你成親……你就真的嫁不出去了。」
「那正好。這段時間,我仔細地想過了,我和周圍的人格格不入,沒辦法找到完全接受我的人。目前為止,鮑賀之算是我最欣賞的人了,其實和我並不合適。他不娶我,還真不是壞事。不少習慣和觀念,他和我很不一樣……所以,我決定不嫁人了。」
「姐——!」元靜芾心痛得低叫一聲,眼圈發了紅,「鮑賀之真是可惡!沒考中的時候對你千般中意萬般好,轉眼就不認人!」
「不能怪他。他也只是個普通人罷了。至于米彥曄,他出身豪門,自小見到的是淑女貴婦風範,等看多了我不端莊、不矜持的一面,會退卻的。呵呵呵∼」元靜荷說得輕松,一想到米彥曄會離開自己,心被什麼扎了似的痛。
「姐!你不能自我貶損。父母的在天之靈,一定想你有個好歸宿。說起來,米彥曄倒是真心誠意的。」
長工們在船艙里碼好裹了防水草席的糧袋子,把雞和雞蛋堆放在上邊,招呼元靜芾上船。
元靜荷則擺放好馬扎,一邊看著船走遠,一邊甩下釣竿,再次進了神游境界。
船上,元靜芾看著坐在對面的米彥曄,第一次覺得他順眼。「如果真的入贅,米家會做出什麼事來?」
「最壞,把我逐出家門,挽回一點顏面;最好,接受你姐,成為米家正大光明的媳婦。」
「這麼簡單?」
「呵呵!靜芾太膽小了。我爹軍務繁忙,沒時間來。其他人來,沒用。」
「那就好。」元靜芾畢竟是個小孩,見識少了點,他就這麼相信了米彥曄。
元靜荷的生活表面上恢復了平靜。走了個鮑賀之,來了個米彥曄,眾村民均笑看著元宅里的‘熱鬧’。元家的遠房長輩們倒是想‘勸說教育’元靜荷一番,但懼怕米彥曄;又因子孫多在元靜荷手下掙錢或免費讀書,張嘴說話總是不能隨意。所以,元靜荷在元莊的日子過得越來越舒心。
米彥曄只要有空,就到元靜荷的面前轉悠。這天在養雞場,他見元靜荷沒工夫搭理他,無聊之下,抓了只小雞放手心里玩,「沒想到小雞這麼可愛,小小的,毛茸茸的。」他一手握住小雞的雙腳,一手捏住小雞的喙,上下左右搖晃它的頭。小雞氣得絨毛乍起,眼珠瞪得溜圓,胸脯鼓起……
「你這是要氣死它的意思嗎?」元靜荷解救下小雞,好笑地瞪他一眼。
「嘿嘿嘿∼」米彥曄模著頭傻笑。「傻樣。」元靜荷嗔他一句,轉身繼續忙自己的。
她自己不覺得,看在米彥曄的眼里,卻是‘打情罵俏、嬌媚橫生’。他騰地站起,跑到她身邊,搶過人家正在觀察的小雞,舉著說︰「我幫你拿著,免得髒了你的手。」
挨得這麼近,元靜荷被他火辣辣的目光盯得渾身冒汗,白他一眼,‘逃跑’了。「哎哎哎——」他扔下雞,正想跟上去。「把雞喂了!」她臉紅紅地吼他一句。米彥曄只好去拿雞食。
元靜荷見他這麼听話,偷偷笑了。米彥曄的舉動帶著孩子氣,她常常被他弄得很窘,卻也讓兩人之間的氣氛曖昧起來。
晚飯後,就近的長工僕婦們回了家,元宅安靜下來。米彥曄照例從村塾遛達過來,在通大面前東拉西扯一通,眼楮一直盯著中院的方向。
吃完飯的幾個年輕長工和丫頭結伴去村塾開蒙。米彥曄看人走得差不多了,問通大︰「那個,先生肯定喝完茶了,通大哥不去听听?」
「啊?這個——」通大識字,不需要去開蒙。但米彥曄這麼明顯的暗示,他哪里不明白?通二在旁邊嘿嘿偷笑。
「也好,我去村塾湊個熱鬧。」通大說完,對通二使個眼色。通二走的時候,對薛大錢說道︰「薛大哥識文斷字,不需要啟蒙,就在家守門吧。」
薛大錢氣得不行,可又說不出反駁的話來,尷尬地沖米彥曄假笑兩聲。米彥曄沖他擺擺手,讓他回自個的屋。薛大錢頓時如蒙大赦。或許是在臨城掌管過糧鋪的關系,他對有身份的米彥曄非常敬重,也就拘謹得很。通大通二媳婦躲在自己房里,連燈都不點。
米彥曄轉眼看到小廝無憂在牛棚旁逗弄一頭小牛,吼道︰「不上進的東西,人家都去跟先生學習,你怎麼不去?」
無憂扔下手里的青草,一溜煙跑了。
碩大的院子里只剩下米彥曄一人。牛啊、馬啊、豬啊,不時地看看他,偶爾有不識相的畜生從鼻子里冷哼一聲。
他在前院里轉悠一會,想去中院敲門,又怕唐突了某人,以後就沒機會再來了。最後實在忍不住,跑到中院門前,趴在門縫處往里看。
只有元靜荷住的廂房里有燈火,窗欞上映著個人影,看不出在干什麼。
他試著推了推中院的門,竟然推得開,他趕緊停下手。又繼續觀察一會,見窗後的人影始終沒別的動靜,于是守在院門外,一直到竹青、柳葉等人回來。他對兩個吃驚不已的丫頭說︰「以後不準把你家大娘一個人扔家里。不說有萬一的事,她想拿個東西、做點事,沒人相幫怎麼能行?」教訓完兩丫頭,大搖大擺地走了。
竹青和柳葉嘻嘻笑起來,跑到元靜荷面前學舌。
本來猥瑣的行為,愣是被他做出了‘君子’味來。元靜荷又好笑又感動。
米彥曄每天以自己的孩子氣和執著、真誠接近著元靜荷,一點一點讓她眼里只剩下他。他若一味幼稚,自然不會真的打動她。比如︰他喜歡讀史,褒貶起歷史人物來,多從事件說起,幽默且獨到,常常讓元靜荷笑不可抑、樂不可支。鮑賀之這點與他不同,品評歷史人物愛用才能、德行來衡量對方。顯然,米彥曄的方式更合她的口味。德行的評價,不同的人肯定有不同的標準,元靜荷就不同意鮑賀之的觀點。這不能怪鮑賀之,受的教育就是這個樣子。米彥曄則不同,因為他不愛听夫子們的話,不是個好學生。
當然,米彥曄也有讓元靜荷看不過眼的地方,比如脾氣沖動暴躁,特別是對小廝無憂。
元靜荷不好批評人家主僕之間的事,自認為關系沒到那一步。但她的神情難免露出蛛絲馬跡來。米彥曄便逐步改變了自己的脾氣,暴躁心情一起,他立刻有意壓制。換作其他人,大概會覺得這是個意志力可怕的人,元靜荷卻很敬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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鮑賀之走後,元靜荷不怎麼來村塾了。這天,她想學一個繡法,來找師娘們。孩子們在學堂里搖頭晃腦的念書,先生忽然拿著戒尺沖到一個東張西望的學生面前,‘啪啪啪’敲了桌子幾下。那個孩子身子一抖,趕緊正襟危坐,眾學生哄堂大笑。
元靜荷也跟著 笑起來。她忽然意識到義塾里沒有開設健身的課。米彥曄能訓練士兵,能不能訓練小孩子?她也不問繡法了,轉身去找米彥曄。
米彥曄正式做長工有兩個多月了,從不端架子,曬得黑了不少。此時在稻田里和長工們一起拔雜草,一邊干活一邊正說得起勁︰「我入贅元家是鐵板釘釘的事。靜芾都答應了,還有跑嗎?等我成親的時候,我給你們每人都封一個大大的紅包。」
「好——」眾人起哄。
元靜荷听得咬牙。她站在田埂上,喊了一聲︰「米公子,你想到村塾教書嗎?」
「啥?」米彥曄接過小廝遞過來的汗巾擦擦臉上的汗,踩著田里的水,‘啪嘰啪嘰’地走到田埂下,說︰「讓柳葉來叫我一聲就行了唄。這麼熱的天,你還親自跑一趟。」
「你一個貴公子都不怕苦不怕累的,我好意思嬌貴嗎?」
米彥曄摘下斗笠,使勁扇著風,哈哈笑得暢快。
「我覺得村塾的孩子們應該開一個健身的課。你想不想去教他們?」
「教毛孩子健身?拉倒吧。我寧願在田地里干活。」
「教書育人多高尚啊,為什麼不干?」
「嗯∼∼我沒那個耐心。一想到跟毛孩子打交道,我就頭皮發麻。」他呲牙咧嘴,像遇到天大麻煩一樣。
「什麼毛病啊這是。」元靜荷覺得不可思議。她笑著打了他一拳。米彥曄一把抓住她的小拳頭,眼神深了下去。
元靜荷頓時尷尬得不行,使勁/抽/回自己的手,抓身就走。米彥曄‘嗖’地跳到她前面,故意擋住路。他光著兩只大腳丫子,褲腿卷在膝蓋處,腿毛露了出來。
別說前世看過更勁爆的,就算現在,長工們光膀子亮腿的多了去了,元靜荷從沒覺得尷尬。這一刻,看著米彥曄的光腿,她竟然覺得心跳加速。這是‘饑渴病’犯了嗎?
「不要這麼幼稚!」元靜荷有些羞惱,惱的是自己的‘渴望’。
米彥曄完全是下意識地做了那個幼稚動作,這會子只剩嘿嘿傻笑了。
柳葉風一樣跑過來,邊跑邊喊著︰「米公子的娘親來了——!米公子的娘親來了——!」
元靜荷還沒听得很分明,米彥曄已經反應過來,箭一樣穿過田地,急速地跑回村塾去了。
柳葉跑到元靜荷面前,氣喘吁吁地說︰「有個婆子找到咱們家,說米夫人的船只已經到了碼頭,讓米公子去迎接。」
「啊?」元靜荷長嘆一聲,「麻煩來了。」
米彥曄快速地清洗一番,換上華麗衣衫,戴了頭冠,和元靜荷一起往碼頭趕。在路上,他一臉憂慮,不時地長出一口氣。爹是沒來,娘來了一樣頭疼啊。
還沒走到碼頭,米夫人已經在眾多隨從的簇擁下迎面過來。
米夫人五十多的年紀,瘦長臉龐,薄唇緊抿,眼神犀利,居高臨下地斜睨著行禮的元靜荷。相貌上來看,米彥曄與他母親長得不像,但神情里的高傲如出一轍。「你就是元家大姐?」
「正是。」
「也沒長成天仙樣啊。」
元靜荷笑笑,站起身,揮手往元宅方向一讓,笑著說︰「請夫人到蔽舍說話。」
「哼!」米夫人一揮袖子,昂首挺胸走在前面,嫌棄地掃視著看見的一切。
米彥曄一直沒說話,恭敬地低著頭,跟著進元宅的時候,威脅地看了一圈跟著的米家下人。
米夫人坐到上座後,好像才看見米彥曄的樣子,氣沖沖地瞪他一眼。米彥曄模模鼻子,坐到了她的右手邊,靠著椅背,翹起了二郎腿,擺出了一幅絕不妥協的架勢。元靜荷在米夫人右手邊坐定後,讓竹青上茶。
「不必了。我喝不慣外邊來路不明的茶,勉強用一下你們家的雪水即可。」米夫人抬手阻止了要放茶在她面前的竹青。在說出‘雪水’的時候,嘴角冷蔑地一笑。
米夫人身後的一個婆子走出來,指揮著一個丫頭,去拿茶具和茶葉。
元靜荷實在忍不住,避過身子,無聲地笑了下。米彥曄看到她的動作,難受得挪了挪**,翹著的二郎腿放了下來。米夫人並不是這麼講究的人,誰都看得出來,這是故意難為人呢。
元靜荷笑完,轉回身,裝出尷尬的樣子說︰「實在不好意思。家里沒有儲藏雪水,連泉水也沒有。」
米夫人等的就是她的難受,眼神冷冷瞥了她一眼,高傲地望向門外。竹青臉紅紅的,無措地看向元靜荷。米彥曄向她招招手,指指自己的茶幾。
竹青趕緊走到他面前。米彥曄自己端了兩碗茶,放在茶幾上。竹青給自己主人也放了一碗。過了一會,米家的下人用元家的井水,泡了米家的茶,用米家的茶具端了上來。
紅色‘卍’字紋繞著藍色的‘福’字,很祥瑞正統的圖案。元靜荷暗自點點頭,茶碗確實不錯,不知在京城的哪個地攤買的。
「你是被休棄的婦人?」米夫人啜了一口茶,開始轉入‘正題’。
米彥曄‘ ’地放下茶碗,不滿地叫了聲︰「母親!」
元靜荷同時應了一聲︰「回夫人,是的。」
米夫人沒有理會米彥曄,繼續斜睨著元靜荷說︰「你既然明白自己的身份,怎麼還心生妄想貪慕我的兒子?甚至攛掇著他背棄祖宗!」茶碗‘ ’地一聲頓在茶幾上。聲音比她兒子發出得響。
確實是親生母子,鑒定完畢。
元靜荷挑挑眉毛,正想譏笑回去,抬眼看到米彥曄。他緊張萬分,滿眼祈求,生怕元靜荷順勢說出‘生分’的話來。觸犯了母親的自尊,局勢將再難挽回。
元靜荷被他眼里的急切驚得一哆嗦,不自覺地心軟下來。「米夫人,論出身,我與米公子的確相差甚遠。」
「哼!出身就不說了。你若是黃花閨女,平民就平民吧。但現在,你一個被休棄的女子,想攀上米家?那是痴心妄想!」說完,‘呸’了一聲。
元靜荷的怒火‘騰’就冒出來了,她也輕蔑地笑了一聲,慢條斯理地說︰「所以,不敢想嫁入米家。這不,開門招贅呢。」
「你——」米夫人激靈一下,回了神。她氣急敗壞地轉向米彥曄,吼道︰「孽子!你想氣死你爹嗎?放著米家子孫不當,要入元家祠堂?!養你這麼大干什麼?當初就應該一把摔死你!不敬不孝!米家祖先的臉要被你丟盡了!」
米彥曄的臉頰肌肉哆嗦一下,怒氣染紅了眼珠,他憤恨地吼道︰「想娶個如意的人罷了,為什麼不行?!我就要娶她!我不管她什麼出身,什麼經歷,我就是看上她了!娶不到她,我寧願死——!」
元靜荷被吼得耳朵發懵,還沒從震撼中醒過來呢,‘啪’一聲脆響,茶碗被摔在地上,裂成了幾片。她看清茶碗花紋後,拍拍胸口,幸虧沒用元家的茶碗啊,摔壞一只的話,就不好配對了。
米夫人摔碎茶碗後,隨即站起身,一步跨到米彥曄面前,一甩胳膊就掄上去了。米彥曄不愧是練過身手的,敏捷地一個後空翻,落在椅子後面,腳下一擰,眨眼躥到了門邊。
元靜荷看得眼花繚亂,心髒‘ ’直跳。這是啥情況啊?啥情況啊?啊?
「你這個孽子!你——」米夫人按住胸口,氣得直喘氣,跟著的婆子急忙走上前,輕輕給她撫胸口。「你這是要活活氣死我啊!」
「我就是要娶她!」米彥曄赤紅著眼,倔 地吼完,大顆大顆的眼淚順著腮流下來。米夫人看得愣住,連呼吸都忘了。
元靜荷的胸口被堵上巨石一般,漲疼起來。何德何能,得此深情?
她平復了心中的激蕩後,站起身,緩緩向米夫人行了一個禮,「夫人,時已正午,用過餐後再勸解不遲。」
她抬起頭,很誠懇地望著米夫人的眼楮。
米夫人記憶中,小兒子自五歲後就沒有流過淚了,眼前這種悲傷的樣子更是從沒見過。母子相連,兒子心痛,她感同身受。听到元靜荷說話,她遲鈍地望過來,看到元靜荷眼里隱約的淚光後,心里更加難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