瞻州府衙臨街,前衙辦公,後院住人。不知前任都督是怎麼回事,在後衙院子里盤整了好幾塊地,大的有半畝,小的也就一兩分,不種花,種菜。這又不是污染嚴重的時代,城里人種菜是為了吃綠色食品。一個封疆大吏,會買不起菜嗎?元靜荷想,前任都督是不是有怪癖啊。
她把菜地稍微整理一下,種上了花。然後,她就回元莊娘家了。現在回來一看,花花草草們活得還不錯。
柳葉陪在她身邊,見她打量花木,笑呵呵地問了她一句︰「夫人知道這一個月來,是誰在照顧花木嗎?」
元靜荷驚訝地看看她,「難道還沒有請花匠?」
「沒請花匠。」柳葉笑得更歡快了。
元靜荷看她笑得促狹,不可思議地說︰「不會是你家都督吧?」
柳葉點點頭,笑得眼楮眯成了一條縫,「可仔細了,又是澆水又是捉蟲的。」
元靜荷想到他在元莊開始做農活時生疏笨拙的樣子,咯咯笑起來。于是,為了犒勞他,她當天親自下廚做了幾樣菜,甜滋滋地等著丈夫回來吃午飯。
米彥曄只吃了一口菜,就停下了,「靜荷親自做的?」
元靜荷笑嘻嘻地點點頭。
「我說菜怎麼難吃了呢。」
「找打!」元靜荷半笑半嗔,作勢給他一巴掌。
「味道確實差了些。」米團補了一句。元靜荷的臉黑了。
「你干嗎不去做?以後你自己做來吃!」米粒杵了弟弟一句。
米彥曄還嫌不夠,對大兒子說︰「你姐姐說得對,以後你自己做來吃。」
米團哀叫一聲,「爹可以開玩笑,為什麼我不能?」委屈地癟癟嘴。
元靜荷笑了笑,把兒子平時最不喜歡吃的炒菽豆推到他面前,「吃完它,就證明你在開玩笑。」
米團大吸一口氣,小臉變得難看起來。其他人哈哈大笑。
午後小憩時,元靜荷一邊假模假樣地給米彥曄捏肩,一邊嗲兮兮地問他︰「為什麼親自照顧花木啊?」
米彥曄挑挑眉,剛想回答自己沒人陪,閑得發慌,轉而想到午飯,又看到她期待的小眼神,改口道︰「因為是你親自種下的,你不在家的時候,我親自照顧才放心。」
元靜荷滿意了,抱住他的脖子又親又啃。米彥曄笑呵呵地,心里也特別愉悅。
「對了,你以前在元莊時,也愛去地里干活,你特別喜歡干農活嗎?」
米彥曄尷尬起來,嗯嗯了半天,才說︰「你當時都明著排斥我了,我還怎麼腆著臉靠近你?只能跟著你家長工跑唄。」
「原來是計策!狡猾!」元靜荷心里更甜蜜了,偎進他懷里,咯咯傻笑。
「我的目的昭然若揭,就算跟著你家長工跑,任誰都能看出我的心思,你為什麼裝痴扮傻?故做無辜?」
元靜荷愣了,「誰裝無辜?誰裝痴扮傻了?就算你有目的,也可以跟著我家長工跑啊,那是你自己的事好不好?」
米彥曄捂住眼楮,無奈長嘆,「人人都說我妻子聰敏大氣,卻不知道,她的聰明是個假象。」
元靜荷哈哈傻笑,揪著他的耳朵,擰了一個‘十點半’。
過了幾天,陸續有士子托米彥曄轉交字畫作品,求元靜荷給點評。作品確實不錯的,她都會很認真地寫下評語,蓋上印鑒;實在不咋樣的,她就不給一字。然後,她下了評語的作品,身價倍增。求她鑒定的人便越來越多了。
也有上門求繪像的。第一個是州府夫人。她長得圓滾滾的,一臉肥肉,笑著的時候,渾身的肉都在抖。
元靜荷心想,你這樣的尊榮,畫什麼寫實像?普通的仕女工筆圖,不是能把你的富態顯得美一些?「李夫人,說句讓你見笑的話,我現在可不敢給人繪像。彥曄年紀輕輕就做了都督,不知有多少人眼紅。我給人繪了像,是收錢呢?還是不收呢?不收吧,我心有不甘,怎麼說也是出了勞力的;收吧,可不是普通人家能夠承受的,萬一再被有心人參一本,說我家彥曄變相受賄,可怎麼得了?所以,得讓李夫人見諒了∼! ∼」
李夫人的臉色變了幾變,手足無措起來,趕緊恭謹地附和幾聲,不敢再要求繪像。
元靜荷松了口氣。第一個能拒絕,以後的拒絕起來也方便了。她也不想想,在瞻州地界上,她哪里需要‘找理由’拒絕人?
一個月後,鮑賀之拿著幾張紙,均是他苦思的結晶,來讓元靜荷征求意見。他是從前衙的正門進去的,所以和元靜荷沒說兩句話,米彥曄就哈哈笑著回來了。
「鮑兄,愚弟甚想你呀。」
鮑賀之抬抬眼皮,好笑地瞥他一眼,「我不是來找你的。」
「瞧你說的,我總是主人家吧?」米彥曄在主位上坐下,揮揮手讓下人都出去,神秘兮兮地說︰「京中來信問候你呢。」
「我一介平民,有什麼好問候的?」
「你不當官了,但功名未除啊,你每個月不都領著進士的祿糧嗎?」
「你什麼意思?」鮑賀之生氣了,但一貫溫和清雅的聲音沒有提高。只是周身放松的狀態變了,誰都能感覺到他在發怒。
元靜荷趕緊放下他的文章,笑笑說道︰「鮑先生的文章寫得極妙,讀後讓人意猶未盡。但是個別的觀點,我不是太贊同。」
鮑賀之的注意力果然被她引了過來,「還請細細說來。」
「我需要整理一下自己的思路。」元靜荷又拿起文章,從頭查找起來。
米彥曄顯然不把元靜荷的好心當回事,又提起了那個話頭,「京中的那幫子人認為,你既然領著皇家的祿糧,就應該給皇家辦事。所以,你不能躲在鄉下享清福。」
鮑賀之的神情僵硬起來,冷冷地甩出一句︰「好,這個月起不領祿糧就是了。」
「 ∼」米彥曄笑起來,愉悅得很。
元靜荷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決定開溜,「那個,我去把自己的想法寫下來。你們慢慢聊哈∼」說完,拿起文章就跑了。
「你小子不要給我嘻皮笑臉!有什麼好笑的?就算你常年呆在軍營里,官場上的事,你恐怕也一清二楚呢。要麼同流合污,要麼離開官場!我是不想再作踐自己了。」
「我不贊同你這個說法。哪里有非黑即白的事?你畫畫用的五顏六色的顏料就不說了,光用墨不還講究個濃淡嗎?」
鮑賀之笑了,冷笑,「那麼,‘陋規之禮’,你認為該不該廢呢?」
米彥曄白他一眼,「你讓我喝西北風?還是讓我與整個官場為敵?皇上只給我養家的銀子,沒給我養衙門辦事的銀子。給皇家辦事,不從皇稅里摳,從哪里摳?」
「你摳的不是皇稅,是民脂民膏!摳皇稅?!你摳一文給我看看!」
米彥曄揚手揮一下,嗤了聲,「衙役、皂吏、文筆的薪俸,各處官塾等花費,以及小筆的造橋修路費用,處處要主管官員自己掏錢。而官員們的薪俸,僅夠養家。請問,官員們會像母雞下蛋一樣生錢嗎?」
鮑賀之笑了,無奈地笑。
米彥曄轉了個口吻,「當然,‘規禮’不合法也不合禮。但各級衙門要維護運轉,又必須要銀子。我認為,應當正大光明地從稅收里返回一定比例,作為官員們的辦事費用。轉到明面上,可控可查可管,利國又利民。」
鮑賀之吃了一驚,謹慎地問他︰「你不會已經上折子,把這意思給皇上說了吧?」
「為啥不說?你不是讓我有什麼想法都跟皇上稟報嗎?」
鮑賀之一拍大腿,「完了。你跟全天下的官員作對,這都督做不長了。你不是挺有心計的嗎?怎麼如此意氣用事?」
「讓你來做我的幕僚,你又不來!」米彥曄一瞪眼,生氣地吼了聲。
「還成我的不是了?!」鮑賀之也不給他好臉色,「沒見過你這麼笨的!」
米彥曄氣嘟嘟地猛灌幾口茶。但沒過一會,他又笑起來,「鮑兄,你還是回京做戶部侍郎吧,我們一起把這事做成。」
「你拉倒吧。我才不和你一起胡鬧呢!」
「怎麼就是胡鬧呢?」
「那好,假設從稅收中返份子。各地稅收千差萬別,富裕一地的稅收當一般窮困之地十幾倍乃至數十倍。那該以什麼比例返份子?劃一還是分級?還有,從國庫中掏錢出來補地方,皇上願意嗎?最有可能的結果,是加重稅收。到時候,你就是兩頭受氣的風箱老鼠。」
米彥曄想通後苦笑連連,英俊的臉上添了些悲哀之色。這刻起,他就起了重回軍營的心。將領們有軍俸,軍士們有軍餉,皇上可不準許軍官養士兵的事情出現。多單純多清白。
米彥曄在鮑賀之提醒後,惡作劇地不停寫起廢除‘規禮’的折子來。一月一份。
元靜荷在瞻州的日子是過得最舒適的。可惜,舒適的日子總是長不了。
半年後,她就跑到西北薩州府衙里看雪了。都督夫人都還沒當過癮,轉眼就升了一級,成真正的夫人了︰薩洲經略使夫人。雖是西北苦寒之地,米彥曄倒是滿意了,終于不用管繁瑣的政事,只管軍營就行了。
她捂得嚴嚴實實地跟著兒女們在雪地里瘋跑了一會,渾身便冒了汗。于是,她便停下來,走到自己種得幾株梅花旁,研究它們為什麼死了。
「別看了。估計是種得太淺,泥土凍得太結實,根都被凍死了。」米彥曄從軍營回來,臉頰凍得通紅。
「千里迢迢從南方帶來的呀,太可惜了。」元靜荷掰下一截干枯的樹枝,拿在手里,低著頭看,看得非常仔細。
米彥曄微微無措,伸手奪過樹枝扔掉,拉著她回了暖和的屋子里。「靜荷,你來西北是不是覺得委屈了?」
元靜荷笑了,撲到他懷里,親親他的臉頰,「能跟你在一起就行。」
米彥曄緊緊抱住她,滿足地喟嘆一聲。
「鮑賀之又來信了。這左一封,右一封的,也太勤快了。」米彥曄伸手掏出信來,交給元靜荷,然後不錯眼珠地盯著她打開。
「他寫《靈韻錄》寫得很慢。既要寫他的創作經驗,還要系統地闡述他的品鑒理論。」元靜荷打開信,細細看下去。
米彥曄把她攬進自己的懷里,一起看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