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未等到李愔拍桌子砸板凳,那位突然出現的年輕人淡淡一笑,竟直直地沖著他走了過來。
借著天井里下泄的日光,李愔這才發現,此人準確地說,不僅相貌平平,更當不得一個帥字。他那件看似華貴的暗花青色綢衫竟皺皺巴巴,象是剛從漿洗店里偷出來的一般。那人嘴角一動,吐出了嚼干的西域檳榔。李愔一皺眉,靠,不用看,聞味就知道那絕對不是貴族圈里也難得一覓的檳榔,而是泛著酸味的腌羅卜。
信心,如野火般從李愔心頭升騰起來,他抬頭迎著那人的目光直視著,旋即又象打霜的茄子一樣垂下了腦袋.
李愔從那人凝視自己的眼光中,分明讀出了一種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大悲大憫之情,讓人感覺到此人如坐雲端俯視著自己。
世事如棋,此人絕對是跳出迷局的一枚棋子。
在李愔此前的游戲人生中,他從未遇到過氣場如此強大的人。這人必定有著不可言喻的傳奇經歷,不知在他那注定跌宕起伏的人生中,是何種情懷始終支撐著在波峰谷底、大起大落的歲月中,從容、淡然地一路走來。
李愔感到他的妒嫉和憤怒完全是有道理的,但他還是不明白,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什麼能比瀟灑帥氣的皮囊和財富地位更有殺傷力。
來人輕輕拍了拍李愔的肩膀,下巴沖著旁邊的賭桌點了點,示意他坐下來。
一看到桌上的骰子和犀角罐,李愔立馬來了精神,那里是他縱橫馳騁的常勝之地,在長安城,還沒有人能贏得了自己。在那清脆的骰子聲中,李愔無數次地找回了自尊。
他愛骰子,他更愛豪賭中的刺激和心跳,在他心中,生活或許本身就是一場賭博。
原本喧鬧的賭坊,靜了下來,所有的人都盯著李愔和那個年輕人,目不轉楮,屏住了呼吸。
「哼!」李愔眼楮一掃四周,猛地落下了骰盅。
……
好心的侍女給抱著膀子略略有些發抖的李愔遞上了一條熱毛巾,雖是七月的天,但在背陰處依著城牆根而建的賭坊里,一個人月兌得只剩下薄褲單衫,還是有些涼意的。
這才剛則下了十一次注,李愔不僅懷里的二斤四兩金瓜子悉數易主,而且頭上的玉冠,身上的雪衣錦袍,腰間的白玉扣帶,包括那塊代表著皇族身份的的龍形玉佩,此刻也都已堆在了對面年輕公子手邊。
自打出生以來,李愔就習慣大姆指沖著自己的胸口一杵,一臉不屑地從牙縫里擠出三個字︰「腰里橫」。此刻他的腰板卻軟的象根面條,腰里沒貨,自然就橫不起來了。
這是第十二注,他已無東西可押,但又不好意思開口退出,臉上,豆大的汗珠如雨,看得旁邊的待女都忍不住「哧哧」竊笑。
隨著一聲悶響,對面的年輕公子手中的犀角罐重重地落在了桌上,圍觀的人群不由齊齊咽了口口水,伸長了脖子,骰盅被揭開,里面開出的三顆象牙白的骰子骰面上都是六個黑點。三個六,豹子通殺。
「小哥,你又輸了」年輕公子看了一眼呆若木雞的李愔,然後伸了個懶腰,自語了起來︰「連開十二把豹子,連個對手都沒有,痛苦、痛苦!」
「咚」
剛進門時對自己點頭哈腰的賭坊護院此時渾如凶神惡煞般,長滿黑毛的長手一伸,一把牛耳尖刀從李愔的指縫間深深地扎到了桌子上「認賭服輸,公子即已無可輸,那就按老規矩,下膀子還是惋眼,任選一項,小人侍候著!」
李愔渾身一震,指縫間一股涼氣瞬間傳遍全身,失神的雙眼望著對面的年輕公子。這一刀,戮破了他所有的自尊,此刻的他,象一個癟了的豬尿泡,他猛然意識到,自己的瓤原來竟是空的。
「論相以頭為基、以眉為線、以眼為權;所謂頭看天中,眉看彩霞,眼看三陽,這位小哥額方闊,主榮華;天庭高,當富貴。本也應是龍子龍孫,貴不可言,何苦如此輕賤了自己!」年輕公子沖著護院擺了擺手,聲音低得只有他和李愔能听到。
李愔的眼楮有些潮濕,他內心中的一種久違的感覺被這句話喚醒了。
母親血統高貴卻烙著「亡國公主」的印跡,要不是自己經常惹事生非,恐怕貴為天子的父親甚至都不會記起有他這麼個兒子。自尊,是人格的內核。對李愔來講,卻是個稀缺品!
甘林很理解李愔的感受,想起自己小時候的種種頑皮,要不是父母的「跳腳米線」和老師的圍爐夜話鼓勁,自己的恐怕也走不出所謂「壞孩子」的泥沼。
一個時代在呼嘯著轉彎之時,需要文化的向心力。一個人失序的內心在重建的過程中,也需要向心力,這就是「尊重」!
「能攻心則反側自消,自古知兵非好戰」
諸葛武候的話說得真好!
看著李愔眼中那星閃亮,甘林知道,他的這劑藥下對了!
「甘將軍,大帥請您回府,說有要事相商!」
一個小校不知怎麼找到了這里,單膝跪地,神色有些緊張。
「啊,甘,甘將軍」
李愔抬起頭,難道眼前這位年輕公子就是他想用小金龜 掉的甘林?
那枚兵部「羽林衛中朗將」的小金印用一根紅線系著掛在脖子上貼身藏著,這是他現在唯一的身份證明。
李愔抬手剛想從脖間解下金印,甘林已起身離座,大步流星向門外走去……
……
甘林並沒有馬上回帥府,而是不緊不慢地在街上走著,李愔抱著玉冠、錦袍、白玉扣帶和龍形玉佩,低著頭在後面不遠不近地跟著。
趁著李愔不備,甘林一抖手,袖筒中八、九枚灌了鉛的骰子飛入了路邊的草叢之中。賭坊的老板剛才還真是夠意思,看見甘林,張嘴就問︰「將軍想贏多少?骰面上想要幾個點?六個以下,要啥來啥……」
水深得把甘林都嚇了一跳!
此刻甘林正走在去同文館的路上。
這座同文館,在涇陽城東南,原是尉遲元帥為紀念陣亡將士而修建的憫忠寺。因為它的特殊地位,一直香火鼎盛。但同文館剛開始時主要是給那些大戶人家印制家譜什麼的賺幾個小錢,生意卻十分蕭條。
自從甘林將在山區旱地打井的方法及「飛黃騰達」配料、做法抄寫給同文館後,同文館的生意就變得異常火爆。
館中的老學究們很有商業頭腦,不僅把手稿整理成書,還從皮三定那里討得了「水與火的奇跡」的書名。這名據稱是三定直接從甘將軍的什麼「日記」中、摘出來的句子,大體是‘水與火了不起「的意思,總歸錯不了。又請尉遲將軍題了詞兒。
紅綢作面,蜀紙作里,結書刊印,合訂本三天前都賣到了二兩銀子一本,還供不應求。
「見過將軍!」
甘林剛一走進同文館,就有幾名垂發的童子上前來向他行禮,他們都是尉遲元帥這幾年收養的各地孤兒。他們中既有漢人、吐番人,也有突厥人,甚至還有高麗人或者新羅人。
前廳是同文館用來陳列出售書籍雜志的地方,在一大堆諸子百家、豪門家譜的簇擁下,展台的醒目位置,赫然放著門神爺親自題寫書名的《水與火的奇跡》,旁邊還有一些廣告樣品……現在正是午飯時間,前廳里僅有三兩個文士打扮的青年在,幾個甘林前幾日考察鹵毒井時從城里各處撿來的孤兒,在清理從民間收集來的孤本珍本手抄本。
讓窮苦的士子,免費到同文館,同時提供免費的吃食,這是門神爺和甘林特意采取的措施。當然,名義上,同文館是對所有儒生開放的,不過由于實際上有錢人家都不會和窮苦書生來搶書看,實際的都是一些想靠讀書謀出路的窮苦書生。
這一項措施,也讓大家對甘林的稱呼,從「恩人」、「將軍」,變成了「甘大人」。
有學問的人,傳播學問的人,在中國人眼中向來受人尊崇。
這里,很適合似乎開了點竅的李愔!
把李愔安頓在同文館,再讓主管老先生沒收了他身上除了小金印以外所有值錢的東西,甘林飛身上了小校牽來的赤駿驃騎馬,向著帥府飛奔,他心里有一個不祥的預感︰
「尉遲元帥此時這麼火急火燎地召自己回去,必是長安、李二遇到了麻煩!
莫不是頡利玩了個障眼法,繞過涇陽,直接兵擊長安,找李二討說法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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