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早,我和縣長的部隊會合。劉孜指派給我四百名士兵。我帶著這些人騎馬在前開道,他和主簿則在後面領著將近六百軍士在後。
獨眼黨的山寨在臨江縣南邊幾十公里左右的山頭上,山下就是臨江城南門的必經之路,這些賊寇就佔著這條路段強取豪奪。不少的商人旅者都在這條路上丟了錢財,或者,丟了性命。官府如此消極地應對獨眼黨的惡行,更讓他們變得猖獗。
「這次一定要剿滅他們。」一想到這件事兒,我自言自語道。
當我們的部隊行到山腳下的時候,就發現獨眼黨的爪牙們已經漫山遍野排兵布陣靜候多時。獨眼黨勢力廣大,有人早早通風報信我倒不為此驚奇,事實上,我更希望是這樣,倒是省去我自己站在山下面浪費口舌挑釁叫罵了。
部隊行軍停止,主簿縱馬跑到我的旁邊,指給我說對面立馬在前的就是他們的二當家楊勝。我順著主簿的手指方向看去,在賊寇的最前列,一個提槍背弓的壯士也同樣虎視眈眈地看著我,他身上那與生俱來的傲氣,讓我感覺他本能地藐視著一切來犯之敵。這個楊勝有張瓜子臉,濃眉高鼻,目如繁星閃爍,面如嬰兒白女敕,極似書生氣質。這是一張任何人第一眼看到都不會想到是個山賊的模樣。尤其是漫山遍野的獨眼黨都在眼楮上纏一塊黑布,唯有他把黑布系在了脖子上。
楊勝縱馬前行一段,我也迎著騎馬到他近前,我身後的部隊則跟在我的後面,山上的獨眼黨也紛紛下來,兩陣對圓。
楊勝用槍點指問我︰「來者何人,報上姓名!」
我答道︰「本人姓甘名寧,字興霸,來此清剿賊寇獨眼黨!」
楊勝一听,登時火起,喝道︰「好大的口氣,你個乳臭未干的小兒竟敢口出狂言!」
我輕蔑著問︰「你這無惡不作的山賊這麼氣焰囂張,那你可知你們山寨首領為什麼兩天未歸寨麼?」
楊勝眉頭一蹙,我看他那驚訝的表情便知他已猜出個大概。狠狠地逼問道︰「莫非你就是……」
我冷笑一聲,解開背在身上的包囊,故意舉高手上的頭顱,以此讓全山寨的爪牙們都知道他們的首領已經死了。我大喝道︰「你們的首領是回來了,在這兒呢!在我的手上!哈哈哈,你們的首領在我的手上啊!」說罷我眼楮圓瞪,掃視了一下楊勝和他後面的人,除了楊勝和少數人外,大部分人還真的受到了極大的打擊,有的人甚至驚嚇的掉下了手中的武器,突如其來的噩耗讓這些平時作奸犯科的惡棍們像受驚嚇的兔子一樣,戰栗發抖,隨之而來的是一片嘩然和騷動。
楊勝知道這一下嚴重挫敗了手下的士氣,又有心極力挽回這一邊倒的士氣,趕忙說︰「沒有頭領,還有我二當家,擊潰你們,還是易如反掌的事!閑言少敘,快與我來戰!」說完,他挺搶直逼過來,我把索命龍的頭扔在地上,手持刀盾,等待他的出擊。
楊勝這招果然奏效,他這一嚷嚷,兩軍的注意力又都集中在了我倆的比武上面,果然光靠索命龍的頭顱威懾力還是不夠的,只有拿下這個不服氣的二當家才行。
楊勝揮槍速度奇快,力氣也明顯比我大,每次槍揮舞過來,用盾抵擋都震得我左手腕生疼,他的身法又很敏捷,我的刀砍、刺都不及他的身體,或被槍把格擋住。
槍來刀往幾十個回合,我隱約听到我的後面擂鼓吶喊,這應該是為我助威呢,可我實在是沒法因為這種鼓勵提高更大的戰斗力。而事實上,我的氣力已經有些不足了,感覺頭上的汗從腦皮上翻涌而出,有的像熱氣一樣蒸騰而上,有的如涓流沿著我的臉頰脖頸滲進我的鐵甲,這讓我揮刀越來越不舒服。
幸好這樣的狀況同樣作用于楊勝,他也明顯露出疲乏之態。舞槍的速度也稍遜于剛廝殺之時。倘若是和他拼體力的話,那注定我要輸的,畢竟我還沒到二十歲,身體的力量還沒達到頂峰,而這個楊勝已然是個正直壯年的時候,持久之戰顯然不是明智之舉。
我越打越著急,我胯下的馬和我的招架一樣慢慢地退著,我的劣勢已經很明顯了。
我料想雖然索命龍可能會比楊勝厲害一些,不然他也不能稱霸一方,但是我當時擊殺索命龍的時候,他還正酒醉不醒,屬于是不折不扣的趁虛而入,而這個楊勝完全是以逸待勞,早就有了迎戰的準備。
打到這個地步,我心里已經有了死得覺悟,身體只是本能的在招架著楊勝的攻勢,我已經完全沒有了反擊意識。正在這時,一個不留神,我格擋的動作露出了破綻,被他順勢抓住了我的左手腕,本來已經生疼的手腕,被他這麼一抓,讓我腦袋迅速反映出一種雷擊般的痛楚,我忍不住大叫一聲,他見機手臂一發力,把我從馬上拖了出來!
我這個時候,突然意識到真要是從馬上下來了,我也就徹底離死亡不遠了,我一咬牙,顧不得手腕上的痛苦,借著他把我拉下馬的弧線,我在空中猛踢了他胯下馬的月復部,楊勝的坐騎一驚,前蹄上揚,把本來就拽著我的楊勝也掀翻在地。
我倆幾乎同時摔倒在地,楊勝重重地摔在地上,讓他也放開了抓住我的手腕,我趕忙翻滾身體,起身站穩姿勢。
楊勝也不敢懈怠,向後滾了一下,也站起身來。連衣甲上的沙塵都顧不上抖落,他喘著沉重的氣息,顯然他也耗盡了大半的力氣。
兩邊陣營的人,都被我倆的戰斗看傻眼了,甚至忘記了擂鼓,忘記了吶喊。
楊勝氣息漸漸平穩,他率先掄起槍向我刺過來,我還喘著粗氣沒有從剛才的激烈戰斗中恢復過來,本能的用左手的盾防御。這一次槍撞擊在盾上的震動徹底讓我再也無法用左手持盾了。我索性將盾扔在地上,奮力的甩了甩左手腕,那撕裂般的疼痛依然無法擺月兌。
楊勝見我左手已經無法持盾,露出了更加驕傲的神色。他的攻勢更加咄咄逼人,把長槍舞得上下翻飛,簡直是排山倒海一般向我壓過來,因為沒有了盾,我只好要麼刀擋要麼向後閃身。這無疑消耗了我更多的體力。
我的呼吸越來越急促,氣息已經有些不夠用了。「真的就沒有別的辦法了嗎?難道就要死在這里了麼?」我意識里就只剩下這句話了。
節節的後退,讓我隱約听到了身後官兵的議論聲和嘆息聲。「死倒不要緊,可這麼一死,死得太窩囊了。」我咬著牙,盡量讓自己的注意力再一次集中在刀上。
而這一注意不要緊,我竟驚奇的發現了楊勝的一個破綻!其實也不能說是破綻,應該說是一個弱點,這是一個致命的弱點!
對于一個習武之人來說,長年累月的艱苦修行,同一個動作可能要重復成千上萬遍,但這都是為了訓練出一種本能反應,本能的格擋,本能的出擊,所有的磨練都是為了在緊張激烈的戰斗中作出類似于下意識的應對。但最忌諱的卻是在自己毫不察覺的過程中,練成一套攻擊習慣。這是最嚴重的忌諱,它有別于攻擊本能,因為攻擊本能帶來的是千鈞一發之際的致命一擊,而攻擊習慣帶來的,卻是被對手掌握自己的攻擊套路,這等于是讓對手輕而易舉的就能猜到什麼時候攻擊是最有效的!
楊勝就有一個致命的攻擊習慣,那就是在他用槍橫掃的習慣總是有個壓低了身子,將身體重心全部轉移到後腿,然後再發力的一成不變的套路。這從壓低了身子到將槍甩到身前,給了我充足的時間,抓住這個招式的前兆,並在他門戶大開的時刻,給予他致命的一擊!
事不宜遲,之前一直避免後退的太多,顯得士氣太低落,這次我前腳蹬地,向後退了一大步,與楊勝的距離徹底的拉開了,我是在給他一個用橫掃的「機會」,而他也確實應了我的猜想,果真開始壓低了身子,槍也迅速的向他自己的身後收回去。
「時候到了!」我就在右腳剛一觸地的那一刻,馬上又奮力蹬地,這一前躍,讓我幾乎貼在了楊勝的面前,他的槍卻剛剛收到身後。
而作為一個持槍的武人,被對方徹底的近身以後,就等于槍沒有了任何攻擊力。我把刀刃壓在他的喉嚨,但是卻沒有下手。
勝負已分了,楊勝對于這突如其來的招式,顯得十分的驚愕,根本沒有從剛才明明是屬于自己的優勢中月兌離過來,而等他意識到這一切的時候,我的刀就已經架在他的脖子上了。
我脅迫著他將他向我的陣營拉去,刀緊緊地壓在他的脖子上,甚至已經能看清一道清晰的血痕。楊勝有心掙扎,但是沒有任何招式能快到讓他擺月兌在喉嚨上的刀!
兩個軍士從隊伍中走出來,將我押過來的楊勝緊緊地綁成一團,主簿和縣長也出現在了軍前。
炎炎的烈日,讓肥胖的縣長和我一樣汗流浹背,本來就不大的眼楮,在曝曬下更加睜不開,只剩下一條窄窄的縫,他滿臉堆笑地迎著我走來,跟我說︰「甘寧啊,甘寧,干得不錯!山賊的二當家都生擒活捉了,那剿滅這個賊窩是勢在必得啦!」他又用他肥厚的手拍了我兩下肩膀,顯示出十分欣慰的派頭。
主簿在一旁適時地詢問縣長劉孜︰「既然咱們把山賊的首領都擺平了,那咱們是不是趁著獨眼黨士氣最低落的時候,全軍出動,把他們緝拿歸案吶?」
劉孜轉過來看看主簿,又遙望了一下漫山遍野的賊寇,這些山賊茫然不知所措地亂成一團,完全沒了攻擊性。
劉孜仰面大笑,然後用他尖細的聲音命令道︰「好!那就全軍出擊,投降者生擒,不投降者立斬!」
他又轉過頭看我,說︰「那就勞煩甘寧小兄弟,一馬當先,帶頭殺敵吧。」
我領命隨即帶著全軍奔向山去,正所謂兵敗如山倒,所到之處,無不跪地投降,少有不從者,都當場處斬。
這場戰役下來,生擒了楊勝,和其他山賊九百余人。而官府這邊未損一兵一卒!
能有這樣喜人的戰績,我自然是功不可沒,我將楊勝縛在我的馬後,跟著我的馬走。縣長和主簿的部隊變成了前隊,我的部隊成了後隊,浩浩蕩蕩的押著九百多山賊回城。這個場面是十分壯觀的。俘虜的人數竟然幾乎和自己的兵力相同!
在回去的路上,軍隊行軍速度很慢,因為押送的犯人實在是太多了。
我邊走邊看著楊勝,他的衣甲被結實的繩子綁得變了形狀,灰頭土臉的形象,卻仍然能透出他面容的英俊秀氣。我于是跟他說︰「楊勝啊,你長得這般清秀,做山賊實在是太可惜了。」
楊勝仰起頭,也看著騎馬的我說︰「難道你以為你為官府賣命,你就比我高尚了麼?我們山賊雖然攔路劫道,打家劫舍,但你豈不知這臨江縣苛政猛于虎?為什麼偏偏這里的山賊能聚得起來上千人?如果人人都能吃飽飯,安居樂業,誰願意拿起刀槍,干非法的行當?」
我雖然也知道官府確實苛捐重稅,還總是巧立名目搜刮百姓錢財,但是由一個山賊來評論這件事,我是不能容忍的,我駁斥道︰「你要是真的因為民不聊生你作山賊,可以,我理解你。但是你們燒殺擄掠,草菅人命的都是百姓,那些百姓哪里對不起你?」
楊勝听了這話腦袋一沉,默默地跟著我的馬走了好一陣,我以為我的話已經鎮住了他,使他無言以對,但是他喃喃地說︰「唉,其實我也知道山賊危害百姓不淺,獨眼黨在臨江縣就是臭名昭著的黑惡勢力。但是我自己從來沒有動過殺過一個百姓,從來沒有燒過一家人家的房子。」
我听後覺得有點可笑,跟他說︰「你這樣的狡辯實在是無法說服得了別人,你既然是獨眼黨的二當家,你說你沒做過惡行?豈不是笑話!」
楊勝此時用他的眼楮直視著我,似乎要用這種方法證明他接下來說的話句句是真,他說︰「我的父親曾與索命龍是一起行走江湖的伙伴,後來父親陰差陽錯地與江湖上的一個幫派結怨。在我三歲那年,這個勢力的幾十個人趁著夜色來我家尋仇,父親知敵不過,抱著我將我藏在後院缸中,他自己又出拼殺,最後全家八口人全部遇害,只有我,躲過了一劫。索命龍第二天知道這件事,發現了躲在缸中的我,看在與父親的交情上,決定收我為義子,要將我養大成人。二十多年來,索命龍待我視如己出,還教我武功。後來跟隨他的人越來越多,便在山上落草為寇。我本來是打心眼兒里反對義父的惡行的,但怎奈他與我有養育之恩,我也不好說什麼,他雖然帶領獨眼黨下山作惡,但是我卻從來沒有跟隨過他去做這些事情,我大部分時候,是在替義父守山而已。只因為我武藝僅次于索命龍同時又是他的義子才有了二當家的名分。」
我看著他的眼楮,確實沒有感覺到他有說謊的跡象。我輕微地點了點頭,便沒做聲,但是他在我心里的位置卻因此上升了不少。
一個玉樹臨風,槍法了得,又善惡分明的人是很難得的,只怪他身世復雜,才走到今天這步無可奈何的田地。我頓時又有了對他的一絲憐憫。我甚至是感覺我是在利用他的命運,在成就我的命運。這沒有讓我體味到成功者的快樂,反而有些過意不去。
當然這是個奇怪的想法,無論怎樣,幫助山賊守山也算是一種為虎作倀的行為吧。我嘆息了一聲,把騎馬的速度放得慢一些,好讓楊勝在路上步行能平穩一些。
後來這個楊勝和我的兄弟王遵一樣成為了追隨我一生的手下,但是也正是因為這個楊勝,引出了我接下來的一段驚心動魄的遭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