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燻的身體重重一怔，緊張地望向他，卻見他神色悠遠，眼角眉梢盡顯哀傷，「只可惜，她已經過世了。」
細微的嘆息聲落入耳畔。
「她對顧兄來說一定很重要罷。「
「不怕玉公子笑話，她是在下最愛的女子。」秦朗月放下手中的書，起身來到支起的小窗前，長衣被風吹得微微擺動，蕩出一片寂寥，「我與她青梅竹馬從小一起長大，十二歲那年便有了婚約。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
說到此處，秦朗月心有警惕，也便頓住了。
寒燻胸腔一陣悲慟。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趙秦兩家遭奸人陷害，頃刻滅門。而你我天涯逃難，自此鴻雁兩分開。
「呵呵，讓玉公子見笑了。」他努力斂起思念，只是眸中仍有些淒楚散不去。良久，他淡淡道︰「這事本已經過去好些年，我也從不曾向外人提起。今日見到玉公子，不知為何心中格外傷懷。」
他轉頭望向寒燻，微微陰沉的天色下，寒燻的面容雪白透亮，有幾分憔悴。但她漆黑的剪瞳中，卻有著暖暖的光，一直落進他心底最深處，抹去了那份寂寥。
清風徐來，林間草木的馨香傾入屋內，連空氣都似變得格外清新。
秦朗月緩步走到床邊坐下，面容寧靜如天地間最初的一道光芒。他伸手將被子往上拉了拉，蓋住寒燻的肩膀，恬靜的眼眸中無波無浪，帶著溫潤的笑意。
「玉公子，我們曾經見過嗎？」
寒燻怔了怔。
隨後，她微微仰起頭，認真看向與自己近在咫尺的秦朗月，心里浮出幾絲糾錯難言的情緒。
天色已暗，風吹來帶了涼意。
秦朗月英氣逼人的面頰旁，兩縷烏發輕輕落下。他的目光一動不動始終望著她，卻並沒有期待與迫切。好像不過隨性而問，而她如何回答，給怎樣的答案，對他來說似乎並不重要。
這個孤身漂泊于世多年的男子，隱居在這樣一個世外山林間。他看上去如此淡漠，如此孤獨，如此寂寥，卻又仿若對什麼都不再感興趣。
可是，他竟始終都還在愛著她，即便認為她已經死去。
寒燻的心忍不住輕顫。
他已在她的沉默中走神，眼中黯淡無光，只有一片深邃的茫然。寒燻嘆息，伸出手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背。
他的手背很涼。
這份涼意帶給她微微的心痛，真正畏涼的那個人，明明就是她。
小時候，他的手心總有很溫暖很溫暖的溫度，一到冬天她便喜歡將自己冰冷刺骨的手放到他掌心，他每次都笑笑說真是如觸電擊啊。然後安靜包容著她的手，把手心的溫熱慢慢地傳遞給她。
而今，他的手也變得這樣涼了。
她本是為了大局考慮，想堅定地告訴他，他們不曾見過。但這一刻，她突然有了將真相都告訴他的沖動。兩個人一起面對，一起承受，是不是能更溫暖一些？是不是，就會不這樣涼了？
可在她開口之前，秦朗月先一步起身，沖她笑道︰「我久居此地，想來是並未見過玉公子的。突兀一問，望玉公子見諒。」
寒燻木訥地搖搖頭。
「玉公子一定餓了，我這便去準備晚飯。」他的聲音依舊不疾不徐，仿佛剛才悲痛的回憶根本不存在。
寒燻頓了頓，隨即一笑，「有勞顧兄了。」.
晨曦微露。
陽光從窗外射進房里，四周一片通亮。
寒燻坐在方桌前，安靜地看著手里的醫書。秦朗月是山下村落里的郎中，那村子離他的住處很遠，寒燻不解他為什麼要住在這里。問後才知道，原來是采集草藥方便些。然而為了照顧她，這幾日他都沒有下山，耽誤了不少事情。
雖然他面上雲淡風輕，但寒燻知道，他心里必定是記掛著山下百姓的。
凝神間，一陣熟悉的腳步聲在耳側響起，秦朗月端著一碗剛剛炖好的蓮子羹從門口踏進房中，面上笑容溫潤。
寒燻放下書冊，起身去迎他，「顧兄。」
「玉兄，蓮子最是養胃，你快吃些。」他慢慢將蓮子羹放在桌上，看見那本醫術，頗有幾分驚訝，「玉兄也對醫道感興趣？」
「閑來無聊看看罷了，可不敢在顧兄面前賣弄。」
寒燻端起蓮子羹，不緊不慢吃了一口，味道如他煮的其他東西一樣，好吃極了。
秦朗月支起木窗，倚在窗邊看著她，直到她又吃了三口蓮子羹，才揚起嘴角問她︰「這蓮子羹味道如何？我許久不做了，倒有些生疏。」
「自然好吃。」
那種香甜的味道不僅融于嘴，更是甜進了她的心扉。這幾日她過得十分平靜，也十分開心，就好像回到了從前。她與秦朗月兩個人在一起，沒有悲傷，沒有痛苦，沒有仇恨，沒有一切讓心破碎的東西，無憂無慮地在一起。
但她明白，現在不是兒女情長的時候，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何況，楚天玨在他們之間，也是真實的存在了。
「若好吃你便多吃些，我出去練會武功。」
他手持花槍往門外走去，寒燻停頓片刻，猛地往嘴里扒了半碗蓮子羹，「突突突」跟了上去。待秦朗月回身等她，她才呵呵笑道︰「顧兄，也讓我看看你武藝精不精湛如何？我雖不會武功，但對天下武學中的奧妙，可都有幾分了然于心的。」
她這話說真不真說假也不假，她雖自小隨義父練武，但家門出事後，便再沒踫過，如今早已生疏至極。可一招一式間的力量，是否高超，她多少能看出一二。
「玉兄願意指教，那邊最好不過了。」
寒燻在他身側不遠處安靜站立。
秦朗月身姿英挺，如青松般立于一側。
少頃，他運氣凝勁于手中的花槍上，腳步挪開半寸，內力自雙臂灌注槍身。槍桿之上的紅纓微微顫動，在白日中槍刃光芒灼目。
寒燻望著他，意氣風發的翩翩少年郎，他本想馳騁沙場為國效力。他本該成為人人頌揚的大英雄，誰知卻被困在此處。雙手拽住衣角，要扶他當上東獻大將軍的念頭，越發堅定了。此次回宮，她要帶上他一起回去。
突然，秦朗月身形扭轉，花槍在手中如行雲流水般施展開來，一上一下，一左一右，一招一式，虛實進退。他宛如游龍驚鳳，出招方位與力道都拿捏得分毫不錯。環環相扣，來似箭風去似箭，凌厲而迅速，帶了開天闢地般強大的力量。
一套槍法舞畢，他徒手收槍，強勁的槍風劈向遠處。樹上的枝葉紛紛搖晃落下，飄了一地。
「讓玉兄見笑了。」
寒燻忍不住「啪啪」鼓掌兩聲，上前與他匯合，面露惋惜道︰「顧兄如此身手，怎能委身在這山野荒林間？何不考慮為朝廷效力呢？」
秦朗月怔了一下，笑容逐漸黯淡，「我只是莽夫一名，對官場之事一竅不通。何況天下盡是英雄好漢，為朝廷效力怎輪得上我？」
「朝廷眼下人才空缺，正需要像顧兄這樣的少年英豪。」她的語速有些快，帶著些急切。然而很快她便發現自己的表現有些不妥，平復了語氣，嚴肅道︰「和親公主楚夕月已死，南臨不日便要來犯，蔚大將軍重傷未愈。東獻國如今危機重重，這早已不是什麼秘密了。」
秦朗月淡笑，沿著草坪坐下，「玉兄原還是個心懷天下之人。」
寒燻坐在他身邊，抬頭望向天空，陽光刺得她睜不開眼楮，「天下興亡匹夫有責，這道理顧兄又豈能不懂？無論帝王如何，朝廷如何，這天下是百姓的天下，社稷是百姓的社稷。東獻國土如若不保，遭殃的還是百姓。」
爹爹與秦叔，應當也不想百姓受苦罷。
秦朗月扭頭定定望向寒燻。此刻，他們兩人的距離這樣近。她豎起的長發直直垂下，在陽光照耀中，撲簌簌散了一地燦爛的金光。
他的心忽然有些恍惚。
許是陽光照得神智昏昏，看到幾縷烏絲垂落在寒燻的面頰，微擋住了她的眼楮。他下意識伸出冰涼的手指，將那幾縷發絲拂過她耳後別好。
寒燻頓住，一抬頭望見他眼底奇異的感情，慌忙站起身退到一側。然而腳下不知踩到什麼，她整個人竟失去重心向後撲去，就要載到在地上，她驚慌閉上眼楮。
睜開時，她在秦朗月的懷里。
心跳如鼓，她抓住他的手臂，手心里沁出熱熱的細汗。他環住她的腰身，冰冷的手指逐漸灼熱，溫度透過衣衫熨上她的肌膚。她只覺得臉頰火辣辣的，連雪白的頸子都浮上了幾抹紅暈。
「你們在干什麼？」
這盛怒的聲音恍若可怕的夢魘，自身前響起，瞬間擊碎了美好的一切。寒燻的心，頓時擰緊。
萬分不願，卻又不得不朝那個方向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