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井漣是一名攝影師,如果要更詳細地說明一下的話,他是一名風光攝影師。
只拍自然景物,不拍人。
這一點在這個圈子里面很難,因為在成為一個攝影師之前你還是一個人,是人就得養活自己,要養活自己就必須得媚上迎下——這一點其實在任何圈子里都一樣。
不過向井漣比較幸運,他是富二代,又是ど子,便可以吃穿不愁地隨心所欲,想世界各地拍照就拍照,不想拍人就不想拍人,直到現在的二十多年來,基本上沒有人會去勉強他做自己不喜歡做的事情。
唯一比較遺憾的是他的作品至今沒有獲得過獎項——他當然指的是普利策藝術獎。
事實上以他這個年紀,做出這種抱怨實在是很奢侈。
他這半年來都沒怎麼出門,因為家里的爺爺生病了,不管怎麼說,被大家這麼寵愛著,就算他是個任性到不行的人,也得回報一下盡盡孝。
最近爺爺的身體似乎有所好轉,被困許久的他也終于忍不住拿起相機就溜了,目的地以飛鏢射轉盤決定。
是**。
從日本到**的飛機必須經過中轉,他在成都機場下了飛機在休息室休息,十六個小時的旅程讓他有點疲憊,以至于在從洗手間出來後,發現機票被自己弄丟了。
這可真是一件尷尬事,尤其還是發生在語言不通的異國他鄉。他會說歐洲好幾個國家的語言,但就是不會中文,只能希望英語能夠拯救他了
貌似無法拯救。
他隨手拉了個穿著制服的漂亮姑娘連說帶比劃了半天,那姑娘眼里的迷茫反而越發濃重,只能像復讀機一樣一直重復「pardon」,最後他決定掏出本子,用畫的。
就在他的筆剛畫了一個方框表示機票的時候,旁邊走來一個穿著米色風衣的女生,對著那個工作人員說了句什麼,後者立刻一臉恍然,激動地 里啪啦說了一通。
女生便轉過頭看他,「她說會廣播通知幫你尋找的,找到了會通知你。」
感謝古人發明了「他鄉遇故知」這句話!
向井漣對著女生連連道謝,那女生只是淡淡一笑,轉身便離開了。他對著那道縴細的背影看了一會,突然反應過來一個問題︰她到底是中國人還是日本人?
工作人員在登機時間之前幫他把機票送了回來,他連忙拖著行李箱上飛機,對著機票找座位的時候突然發現了剛剛幫他的那個女生,他不免驚喜道︰「是你?」
她抬起頭,卻沒什麼驚訝的樣子,「你好。」
這種時候不應該說真巧麼?愣在原地想著該怎麼繼續話題的時候後面等著的人已經開始不耐煩地催促,他便只能繼續往後走,在自己的位置坐下。
他坐的位置和她並不是同一排,因此能夠斜著看到她一小半的側臉,幸好她的長發是綁成馬尾的,不然就只能看到一個個烏油油的後腦勺。
她非常年輕,似乎只有十七八歲,氣質卻非常沉穩,看著你的時候有種明透的波瀾不驚。此時的她靜靜地坐在座椅上,既沒有望向窗外也沒有拿出座椅背後的雜志翻閱,整個人仿佛睡著了一般。
這麼一說他也有點困了。向井漣打了個哈欠,蓋上毯子也睡了過去。
十個小時後後飛機到達拉薩機場,他剛下飛機就覺得有點不適,雖然已經提前做過準備,高原反應還是不可避免。不過優美的風景和異域的風情讓他很快就忽略掉這點不適,去早就預定好的酒店放了行李,就拿著相機四處溜達起來。
布達拉宮是必去的,參觀布達拉宮必須提前預約,這是他周游大半個世界很少遇到的情況,不過想到中國的人口也可以理解。在他的印象里,這就是個什麼都需要限制才能發展下去的國家——附帶一句,此印象的起源來自幾十年前的購糧憑證。
和一般的游客不同,他看得很慢,而且看到的景色總要在心里經過一番設計構圖,想著用怎樣的焦距怎樣的鏡頭才能表現出怎樣的效果。
可惜人太多,他總是很難拍到他想要的。
就在他一個人瞎轉悠的時候,無意間瞟到一抹有些熟悉的身影,米色風衣,長發黑馬尾,是飛機上的那個女生。
他連忙想要過去打個招呼。沒辦法,日本人骨子里的習慣,受到幫助要是不用盡全身力氣去感謝一下總覺得虧欠人家太多。
剛上前兩步,人群中的那個人轉了個彎,就不見了。
看來真的是沒緣分其實也是想找個人說說話的向井漣悻悻地模了模鼻子。
一個小時的限定時間很快過去,感覺都沒看到什麼的他只能無奈地下了山,潦草地拍了幾張以示自己來過,便沿著街道無目的地開始漫游。
太陽落山後溫度驟然下降,穿了大衣的他依舊被凍得有夠嗆,趕回賓館換了件沖鋒衣後又拎著相機出來,頗有毅力地想要頂風作戰。
最後還是被風給吹進了一個路邊的酒吧,點了瓶酒暖身。酒吧人不多,光線也暗沉沉的,台上有個老男人抱著吉他哼唱著雖然听不懂也覺得沒多大意人誰也不看他,各自窩在一起喝酒聊天。
突然地,他又看到了她。
向井漣忍不住一樂。嘿,誰說他們沒緣的。
她一個人坐在靠近門口的角落里,燈光完全照不到她的臉,若不是那身風衣和扎高的馬尾,他也沒辦法認出她來。
他拎著酒瓶走過去,「你好,還記得我麼?」這種開場白貌似有夠俗爛。
她頓了一會才抬起頭,眼神有些迷茫,卻不是因為他,而是還未從自己的思緒中月兌離出來,過了一會她才定眼看他。
「哦,是你啊。你好。」她笑了笑。
同為日本人的向井漣很容易就分辨出這是純敷衍的笑容,完全不走心。
他也習慣地將自己的謝意再次表達了一下,她更加敷衍地點了點頭。
這時候,似乎是老板娘的女人看不慣店里這麼死氣沉沉,跳上台把那個老男人趕了下去,準備自己唱。他猶豫了一下,還是順勢坐在了她旁邊。
伴奏開始響起,奇異的旋律透著一種說不出的味道,飄渺而空曠,激越卻又清冽,是一種他完全沒有感受過的特殊意蘊。
老板娘開始唱,聲音說不上多好听,也沒什麼技巧,他也听不懂歌詞在說什麼,但那個調子和節奏非常讓人舒服,即使听不明白也覺得很好听很有意境。他不由想,這就是音樂的魅力吧。
不經意地扭過頭,卻發現她怔怔地盯著台上的那個女人,也不是,應該說是目光無神地對著那個方向,淚流滿面。
他呆住了,過了好半天才小心翼翼地抽了張紙巾遞過去,「你沒事吧?」
她接過紙巾要去擦眼淚,卻越擦越多,雖然整個人還是木呆呆的,聲音卻哽咽地不行,「沒事,稍微有些」
她泣不成聲,猛地站了起來沖出店。椅子倒在地上發出老大聲響,店里的人都被吸引過來,向井漣在這種目光中如坐針氈,也只得起身離開。
出門後發現她坐在台階上,抱著腿拿膝蓋一個勁蹭臉。
被她這種擦眼淚的方式逗樂,他也蹲了下來,試圖安慰這個今天才認識的女孩,「別哭了,再哭下去別人還以為是我欺負你了。有什麼事跟我說說,好歹大你好幾歲呢,可以幫你開解一下。」
這麼說著,他心里卻不以為然地想肯定是因為感情問題。這個年紀的小姑娘一個人往這種地方跑,又為了一首歌哭成這樣,十有□□剛分手。覺得自己閱歷頗豐的他下了這個定論。
她抬起頭,臉上已經沒了眼淚,眼楮還紅通通的腫著。她深吸了幾口氣平復下來,竭力扯出一個笑容,「沒事了,不用擔心。」
「唔,那就好。」完全不相熟,他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她站了起來,拍拍身上的灰就要走,他還有些不放心地追問了一句——很久很久的以後,他曾想過,如果這個時候沒問出這句話,會是怎樣的狀況。是會後悔呢,還是慶幸呢?當然這種假設題全無意義,因為他確實問出口了。
「你要去哪?」
她轉過身,目光迷離地在街道上轉了一圈,然後投向遙遠的遠處,定住。
「我要去珠穆朗瑪峰。」
「哈?」他有些懷疑自己的耳朵。
她緩緩地,又堅定地重復,「我要去喜馬拉雅山的珠穆朗瑪峰。」
「就這樣過去?」
「嗯。」
他忍不住笑了,仿佛听了一個非常有趣的笑話,「行,我也陪你一起去。」
兩個小時後他就後悔了。
他不知道自己現在走到了哪里,感覺像是已經出了拉薩城,走在一條長長的公路上。遠方是黑黝黝的山,腳下是被月光照得白花花的路,像是通往彼世的幽冥之路。
她居然來真的?原本以為只是小孩子賭氣的他更新了自己對女性生物的認識,以後絕對不能再把女性的話掉以輕心,誰都不知道她們會在什麼時候爆發出怎樣的行動力。
他想著幸好自己把最值錢的卡和最重要的相機都戴在身上,希望這姑娘能早些回頭是岸,不然旅館說不定要把他的行李箱給充公了。
眼楮往旁邊一瞥,她雙手插在風衣的口袋里,牛仔褲下套著個平跟長筒靴,脊背挺得筆直,越發顯得整個人瘦削單薄。他穿著沖鋒衣都覺得風刮著冷,她卻連抖都沒抖,好像並不覺得冷。
幸好她每把日本妹子下雪天也要穿短裙光腿的習慣帶過來,不然衣服可以月兌給她穿,褲子就不行了。他苦中作樂地想。
她端著頭,目光直視前方。明明知道前面什麼都沒有,他卻覺得她眼中仿佛看到了什麼,堅定得猶如不可轉移的磐石。
真是奇怪的女生。
天漸漸開始亮了,為了打發無聊,他試圖開口進行交流。
「你叫什麼名字?」
她不語。
「來這旅游麼?」
她沉默。
「這年紀應該是上大學吧。」
她終于「嗯」了一聲。
後面他問的問題,她有的回答,有的就直接沉默,他也漸漸明白,關于來歷和目的的問題她都是不愛回答的,這一點也不像即使心里討厭得要死也有微笑著緩和過去的日本人。
他也終于想起之前的那個問題,「對了,你是日本人吧,听口音很地道,是學習了中文麼?」
她再一次保持沉默。
咦?連這個問題都不想回答?向井漣覺得自己每次認為了解了一點這個女生,就又會多出一點無法理解的地方。
簡直像個諾比斯環。走得筋疲力盡的他開始考慮現在要不要回去。
這時,她突然停下腳步。
終于放棄了麼?他陡然一個雀躍。
卻見她伸出手,開始攔車。沒過兩分鐘,一輛車在他們面前剎車停下,明顯是藏族人的司機探出頭來問話,說的是本地話,他听不懂。她輕聲細語地用另一種調子說話,司機也隨之換了方式,他還是听不懂。
一番將他排除在外的交流後,她從打開的車門上了車。
他遲疑了一下,鬼使神差般地一咬牙,也跟著走了上去。
車開了,向井漣下意識感覺,這將會是讓他一生難忘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