崩原亂 250二百五、笑問昔年柔情事,桃花依舊否?

作者 ︰ 四下里

夏日的風吹來,經過碧透的湖水,被減去了幾分燥熱,帶來的花瓣形成了一陣花雨,只見船頭師映川長發如瀑,舒雅自在地看著周圍風景,頭頂紅玉冠上十數條長長的殷紅珊瑚珠串道道垂流而下,宛如一顆顆血滴初結,粉紅的落花被風吹來,許多都掉在他發上,衣上,瓣瓣分明,幾疑身在畫中,明絢不可方物,船上瑤池仙地的眾女見到這一幕,一顆心都是怦怦而跳,她們平時見過的各色優秀男子也是極多的,然而此時此刻,卻是誰也說不出半句話來。

師映川紅色琉璃一般的眼中倒映著水光花影,與明媚日色輝映,似是微微出神,他站了一會兒,忽然回頭問道︰「……不知萬劍山的人可來了麼?」距離師映川較近處的溫淥嬋听了這話,眼中閃過一絲復雜之色,道︰「是,昨日下午就已經到了。」師映川微垂眼瞼,淡淡道︰「卻不知是誰來了?」溫淥嬋語氣一頓,終究說道︰「是掌律大司座以及奉劍大司座……聯袂齊至。」

師映川聞言,眸光微深,如今時隔數年,萬劍山掌律大司座與奉劍大司座現在已不是厲東皇與沈太滄,而是由二人座下愛徒千醉雪與季玄嬰擔任,師映川听到兩人眼下都在瑤池仙地,心中微動,這時一旁甘幼情忽然沉聲道︰「……表哥也已經來了,師教主為何卻不問起?」她一直心系寶相龍樹,縱使當年寶相龍樹與師映川正式成婚,也仍然痴心不改,一路蹉跎到今時今日,眼下听見師映川只問及萬劍山,卻沒有提到寶相龍樹,雖說這似乎正應該合她心意,但心中卻也還是不由自主地為寶相龍樹感到不值,而師映川听了這微帶質問傾向的話,並沒有什麼不悅的反應,他的目光在甘幼情美麗的臉上一掃,透出幾分令人捉模不透的意味,然後收回目光,淡無痕跡地伸指一彈,一道肉眼可見的淡紅劍氣如同微風一般,悄無聲息地融入到了空氣當中,剎那間就將一朵即將飄入水中的落花輕描淡寫地擊成齏粉,卻沒有造成絲毫的力量波動,這一手若是看在同等級的人眼里,就會立刻知道師映川的修為已是由至陽至剛、極陰極柔這樣的階段徹底轉換成陰陽相生的圓滿境界了,是6地真仙級別的人物,師映川面色無波,既而淡淡道︰「……本座乃是一個徹頭徹尾的武者,純粹的修行之人,所求的是大道,是長生不朽,至于其他,于本座而言,就如同這花開花落,春秋易替,都是隨緣罷了。」

這番話沒有半點辯解的字句,也沒有絲毫天生薄情的意思,然而其中所透露出的某種東西,卻是讓人听了不由得心中微震,生出透骨的寒意,仿佛再回首已是幾番風雨幾度夕陽了,而雲輦中陰怒蓮听見師映川這番言談,神色微微一動,她眼中彌漫出回憶之色,卻輕嘆道︰「此時此刻,我不知道為什麼,忽然就覺得你說不清楚哪里與藏無真有些相象……這樣的心境,必然會促成你在武道上的飛躍,但勢必也會讓你此生徹底難以對人敞開心扉,一生平靜快樂的機會也由此斷送,我眼見于此,卻不知究竟該不該恭喜你。」師映川聞言呵呵一笑,道︰「有舍才有得,這世間哪有那麼多兩全其美之事?只要自己覺得不後悔,沒有失去自我,便是了。」

一路再無別話,末了,師映川一行被安排在一處十分幽靜清逸的居所,眼下距離大典還有幾日,不少人來到瑤池仙地之後,都願意四處觀賞一下這里美麗之極的風光,而瑤池仙地中人也不會阻攔,除了一些門內重要的場所之外,大多數地方都是對外開放,允許眾人參觀的,不過師映川並沒有打算欣賞這里的景致,他坐在蒲團上,一動不動地專心運功,一坐就是一個多時辰,但這樣的情況並沒有持續太久,外面有人進來通報︰「稟教主,山海大獄少主來訪。」

師映川忽地睜開眼,他‘唔’了一聲,接著便振衣而起,神識展開徐徐散播出去,就在一處方向鎖定了一個熟悉的氣息,師映川心中微動,隨即一步跨出,整個人便再無蹤影,幾乎是一眨眼之間,他的身影已出現在百余丈外的牆頭上,既而衣袂飄飄,瞬息就來到了這處幽靜居所的外面,只見那里門前綠藤爬繞,鮮花開滿,一個寶藍長袍裹身,頭戴高冠的男子正獨自一人負手立在當地,腰間佩一柄樣式古樸的長劍,師映川輕嘆一聲,道︰「寶相,你來了。」

男子驀然抬頭,循聲看去,只見華服玉冠的師映川站在高高的古木上,不沾染半點塵俗,宛若天人,男子沒有表情的臉上頓時如同冰雪融化,露出一絲絲和煦的笑容,他伸出手,一絲極微妙的表情在變化,道︰「听說你在這里,我便找上門來了。」師映川無聲地笑了笑,但見他衣角微動,下一刻,整個人已經好似一陣清風般來到了對方面前,道︰「我就知道你會來。」

他兩人在這三年里並不是全無聯系的,師映川雖然一直都待在皇城之中,但寶相龍樹卻也來過搖光城幾次,而平時也是互相通信的,所以眼下見面倒也不是那種久別重逢的感覺,一時師映川打量著男子,對方從前因為修煉了某種功法,以致額頭之間有一抹淺淺的緋紅,現在卻是半點也看不見,顯然是修為大成,到了沉凝不發的境界,便微笑道︰「半年多不見,你進境很快。」他的聲音極是好听,卻毫不陰柔,自有一番張力,寶相龍樹亦笑,卻嘆道︰「我這又算什麼,倒是應該恭喜你,終于成就宗師,自此便是長生中人,一世逍遙自在。」師映川忽然哈哈大笑起來,他眼中仿佛有星辰幻滅,雪白如玉的手抬起,食指輕輕搖了一搖,道︰「這算什麼長生中人?不過是理論上最多三五百年的時間而已,事實上,大部分宗師有個兩百多年的壽命就很不錯了,這也算長生?」他說著,眼中紅焰流轉,優雅而熾烈,幽幽笑嘆道︰「我要的是生生世世的逍遙,要的是千年萬年的自在,不死不滅!寶相,這,才是真正的長生啊……」

寶相龍樹神情一變,仿佛是第一次認識面前的這個人,也同時是第一次真正了解對方的心思,他沉默良久,最終輕嘆一聲,說道︰「古往今來,從未听說過有人能夠真正不朽,映川,千秋萬載這樣的事情只有山川海洋才能夠做到,況且即使是大海,也有海枯石爛的一天,即使是高山,也有變為平地的一日,更何況是血肉之軀的凡人?」師映川卻是絲毫不為所動,笑吟吟地不語,寶相龍樹也不欲在這個問題上多說,他低語了一聲︰「希望如你所願罷。」既而攜了師映川的手,微笑道︰「也罷,我何必理會這些,至少我們還能夠相伴很久,至于那麼遠之後的事情,現在我也不去想。」又道︰「近來青元教發展日盛,不少人對此心生警惕,也許你應該……」話沒說完,師映川已經打斷了他的話,拉著他的手慢慢沿著小路走著,說道︰「我知道你的好意,但如果細細分析的話,寶相你就會知道這對我而言,其實並沒什麼要緊。」

兩人並肩漫步在秀麗的風景當中,這里有一片竹林,一株株綠竹青翠欲滴,竹節微凸,表面瑩潤光潔,乍一看去,倒有些像是玉做的一般,這麼好的一處清淨居所,向來也只會安排給地位極高的貴客作為下榻之地,師映川與寶相龍樹走在這里,口鼻間嗅到的都是清清淡淡的竹子香氣,沁人肺腑,師映川說道︰「你說很多人都對我不懷好意,心存忌憚,怕我樹敵太多,但其實我根本不用在意這個,你想,這世間固然有那些野心勃勃之輩,但也有很多勢力,是一向低調的,而且所轄範圍也相對較小,對外一般保持中立,只求保住自家傳承和現有利益,這樣的人,只要我還沒有找到他們頭上,他們就會老老實實過自己的小日子,不理會什麼,事實上天下這麼大,各種各樣的想法何其多,你看,比如天涯海閣,他們的目的就是做生意,只要不影響到這一點,他們就不會胡亂摻和什麼事,而類似的不少人也都是持保留態度,總而言之,我看起來似乎有點舉世皆敵的樣子,但實際上這些年來,你見過有人真的來斬妖除魔、為天下清除我這個禍患麼?當然,這與我擁有的實力也有很大關系,如果我是個軟腳蝦,早被人捉去逼問我身上的那些秘密了,但不管怎麼樣,我現在可以很肯定地告訴你,表面上自從我的身份暴露之後,貌似就是與全天下為敵了,但這天下卻是一盤散沙,各自為營,每個人的想法和立場都不一樣,不可能達到相對的統一,所以我根本不必在意,不是麼?」

寶相龍樹听他一席話,心中豁然明朗,他深深看了師映川一眼,道︰「果然,最簡單有效的分化之法,就是人心……難怪你總是一副智珠在握的樣子,並不在意什麼。」師映川微笑︰「小到人與人之間,大到國與國之間、宗門與宗門之間,只要利益不同,目的不同,就永遠不可能擰成一股繩,人性本來就是如此,這些道理其實再簡單不過了。」寶相龍樹沒有應聲,他抬手輕輕敲了一□旁的一株翠竹,道︰「……映川,近些年來,我越來越覺得你逐漸有所變化,你能告訴我,現在站在我面前的你,到底是誰嗎?是泰元帝,還是師映川?還是兩者兼備?」

師映川沒有回答,事實上就連他自己也無法說清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偶爾他也會想,這是不是表明自己正逐漸受到寧天諭的影響?多年之後,自己究竟會變成什麼樣子?這樣的感覺讓他有些迷惑,但談不上擔心,更不會覺得有什麼毛骨悚然的,想到這里,師映川五指微微收緊,握一握寶相龍樹的手,含笑道︰「這很重要麼?我只知道我會踏踏實實地走好腳下的每一步路,本質的我並沒有變,如果將來某一天你覺得我真的變了,變得讓你不再喜歡,不願接受,那你大可離開我,放棄我,畢竟合則聚,不合則分,這是非常簡單的選擇,你認為呢?」

沒有人再出聲,兩人並肩攜手,漫步于周圍的美景之中,師映川身懷寒心玉,即便在這樣炎熱的夏日里,也是周身涼徹,清爽自在,少頃,寶相龍樹忽然開口道︰「玄嬰他也來了,還有千醉雪,你現在,要去見他們麼?」師映川點點頭︰「有段日子沒見他們了,那麼,我們就一起過去罷,想必你知道他們住哪里?」寶相龍樹笑了笑︰「自然知道,我來得可比你要早些。」當下就帶了師映川去見那二人,兩人速度很快,不多時就到了一處鳥語花香的所在,這里有鏡子一般清澈的小湖,倒映著天上白雲,千百種鮮花競相怒放,青草茵茵,幾只鹿在悠閑地吃草,幾處精致古雅的建築錯落有致地散布其間,紅牆綠瓦,意趣十足,一株參天古樹下,四個人正圍坐在一張桌子前,品茗敘話,師映川眼見如斯美景,不覺贊嘆道︰「果然自在……」

那四個不是旁人,卻是季玄嬰、千醉雪以及向游宮、白照巫師兄弟,見了師映川與寶相龍樹二人出現,都站起身來,師映川在這三年里不是沒見過前往搖光城的千醉雪和向游宮以及白照巫,不過季玄嬰由于閉關的緣故,這三年來幾乎沒有出過萬劍山幾次,更沒有去過搖光城,與師映川是真的很長時間沒有見面了,此時見到身穿華服、豐神如仙的青年,季玄嬰一直波瀾不驚的臉上就露出了一絲絲說不清道不明的神色,師映川淡然一笑,道︰「原來大家都在……說起來,我們幾個也真是很久沒有坐在一起聊聊了。」說著,跟寶相龍樹一起走了過去。

一時間兩人坐下,季玄嬰倒了兩杯茶,分別推過去,師映川捏著杯子,沒有喝,只道︰「眼下聚在一起,不知為何,我卻有物是人非之感。」他雖然說著這樣似乎很令人感懷的話,但語調卻是輕松隨意,談笑自若,這里諸人各自所屬的立場都是不同,其中涉及到的東西委實是錯綜復雜,尤其師映川如今身份尷尬,大家現在坐在一起,再不是當年的那種場景,其他人听了他的話,一時間心中各有感慨,白照巫看了一眼這個已經與當初截然不同的好友,道︰「還沒有來得及恭喜你晉升宗師,現在以茶代酒,算是遲來的祝賀罷。」其他幾人也一並如此,當下就算是賀過了師映川晉升之事,等到飲完茶,師映川豐女敕紅潤的雙唇微揚,微笑道︰「我如今若還在斷法宗的話,晉升宗師這樣的大事,宗門必是會舉辦大典的,可惜現在卻是不能了。」

他說得輕描淡寫,季玄嬰清澈透骨的目光看過來,卻沒說話,只是用手輕輕拍了拍師映川的手背,意是安慰,就在這一瞬間,師映川卻是忽生感應,下意識不著痕跡地看去,恰好就踫上了向游宮正望向季玄嬰的那極細微目光,師映川心頭微斂,眼神一觸即分,並沒有露出什麼端倪,依然保持著淡定的姿態,一旁白照巫手持紙扇,輕輕搖著,笑道︰「難得聚在一起,這樣的機會可不是很多的,所以就不要說這些壞興致的話了,等下整治一桌上好席面,大家一醉方休才好,不然到下次能再相聚之際,還不知道會是多少時日。」眾人听了這提議,一致應和,師映川斂去略有積郁的心情,一如既往地保持著先前的態度,淡笑道︰「這樣的機會怎會不多?在座的人都是有望宗師之境的,日後自然壽元大增,相對于這樣超過普通人壽命兩倍以上的漫長人生,哪怕是數年時光,也不過是轉眼間的事,以後聚在一起的機會實在很多,沒有必要感慨的。」白照巫以扇指點著師映川,笑道︰「你如今已是長生中人,當然悠閑自在,自此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從容得緊,一切都在掌握之中,自可閑庭信步,我輩卻還不知究竟要何年何月才能跨出那一步,你現在卻來惹人生恨,這算是故作漫不經心的炫耀麼?」

這番話使得眾人皆笑,如此一來,一時間便將原先因為身份變化而形成的淡淡微妙滯澀與隔膜之感沖得盡了,當下命人整治酒席,眾人坐在一起暢談閑聊,享受著這難得的悠閑時光。

等到明月悄悄爬上樹梢之際,眾人已是興盡酒酣,白照巫與向游宮二人起身告辭,此處只留下師映川、季玄嬰、寶相龍樹以及千醉雪四個彼此之間有莫大聯系之人,這時師映川面色微紅,酒意醺然,但艷紅的雙眼卻前所未有地明亮,顯然是越喝越清醒,他放下已空的酒杯,目光依次從其他三人臉上一一掠過,微笑道︰「我們四個很久沒有聚在一起了,這些年發生了很多事情,我們也都各自變了很多,眼下坐在這里,我相信我們每一個人的心里都是感慨萬千,而我,是我們四個人里面年紀最小的,記得我第一個遇見的人是寶相,那時我只有十歲,第一次正式下山,後來又6續遇到了玄嬰和十九郎,我從一開始時的年少無知,到現在的勉強成熟,這中間經歷了很多,而我與你們三個人也從一開始的生疏到互相接受,再彼此磨合,包容,我知道我們之間沒有什麼可以算得上銘心刻骨的東西,也談不上一起經歷過什麼重重磨難,我們四個的關系看起來應該是那種平淡無奇、水到渠成的事情,沒有那麼多的跌宕起伏,就是這樣一份平淡的婚姻和感情而已,但我也知道,我們之間縱使不是身心相隨,但還是情意相通的,伴隨著時間的流逝,我們也都成熟起來,因為人心的改變,永遠更勝于時間。」

師映川的這番話說得言簡意賅,也沒有任何煽情的地方,但在座其他人卻依然微微動容,此刻看著面前這個被時光打磨成一個遇事寵辱不驚的成熟男子的師映川,三人心頭都有些復雜的滋味在緩緩流動,師映川繼續笑著道︰「不過呢,這世間並不是每一個故事都會有一個圓滿的結果,就好象皇子與公主、英雄與美人成親之後,未必就是從此幸福美滿地生活在一起,直到白發千古,這往往並不是真實的人生,事實上,在被所謂的‘命運’與‘現實’的操縱之下,我們往往會隨波逐流,走向不同的方向,或許在很久以後,我們會覺得曾經彼此在一起時的歡樂,那些平淡春秋里的情愛,終究不過是自己與對方漫長武道歲月中的一次回首。」

師映川絕美的面龐上一片從容恬淡,他依次看向三人,柔聲道︰「寶相,玄嬰,十九郎,你們都是非常優秀的人,也有很多愛慕者,而我也是一樣,如今我們幾個都有自己的立場和陣營,注定了我們之間的感情和關系永遠不可能單純,或許經過時間的洗禮,我們四人之間的一切總有一天會往事隨風,但無論如何,縱使從今以後天高路遠,風雲變幻,你們在我心中也依然是鮮活的,我一定還是會時常想起曾經有過的快樂,曾經一切的一切,永不褪色。」

他說罷,給自己空空如也的杯子里注滿了酒,嘆道︰「拔劍四顧心茫然……諸位,敬我們曾經有過的一切,此時此夜,師映川再不能相忘!」掩袖一飲而盡,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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