慣例今天是十五,要去慈懿宮陪隆福太後用飯,蘭紈選了幾件衣裳讓阿蘅選,阿蘅看了眼那些衣服,一色的素羅,她有些厭煩道︰「不是出了喪麼,換些鮮艷的。」
蘭紈小心翼翼道︰「雖則出了喪,听說皇上還是穿著素服,今晚皇上想必也是要到慈懿宮的。」話沒說完,卻也知道公主平日里對獨孤晟十分孺慕敬愛的,必是會改的。
阿蘅嘴角含了絲冷笑,也不管梅妝在替她梳頭,光著腳就走到衣櫃前,就手拎了件珍珠紅的冰紈裙出來道︰「就這件。」
蘭紈呆了呆,知道公主雖然年輕,卻也一貫有些牛心左性容不得下人違背的,如今隨著年齡增長,這幾天不笑的時候,總隱隱有著一股凜然之氣,叫下人不自覺地有些屏息,也不敢再說什麼。
梅妝只得配著那衣服,也替她烏壓壓的發上押了根紅璽釵,正要替她上妝,她卻淡淡道︰「不必了。」
梅妝有些奇怪,卻也看著公主天然的面如桃花眉翠唇紅,不得不承認脂粉倒是污了顏色。
阿蘅站了起來,帶了串珊瑚手釧,便帶著宮女們往慈懿宮去,慈懿宮就在阿蘅住的露華宮附近,如今暮春時節,園子里繁花盛開,因此倒也不必用步輦,只緩緩賞花過去便罷了。
獨孤晟正與隆福太後坐著敘著家常,便從窗外遠遠看到阿蘅披著淡金色的夕陽,一路分花拂柳地走過來,鮮紅的寬袍大袖飄飄搖搖,越發襯得雪白皮膚吹彈可破,腰間隨意系著長長絲巾,盈盈一握,烏壓壓的鬢發邊壓著朵紅色牡丹,看起來不過是路上隨手而摘,卻少了絲穿鑿,多了分天然的灑月兌出來。
她笑吟吟地上來施禮,獨孤晟還罷了,隆福太後已是笑逐顏開道︰「我的兒,如今一天一天的熱起來了,日頭還沒下,這地上恐熱著呢,也不坐步輦,就這樣大咧咧地從園子里走來。」一邊就拿著帕子替她擦汗。
阿蘅看著獨孤晟果然身上仍穿著玄色常服,荷包腰帶配色都是素色,顯得整個人冷峻陰沉。慈懿宮里的陳設也都是素色,連太後也仍穿著蓮青色的暗花雲錦宮裝,旁邊服侍的宮女內侍們更是盡皆素服,越發顯得阿蘅一身紅色晃眼。
隆福太後心疼這個女兒,怕她這一身艷裝刺了獨孤晟的眼,連忙緊著說話,自然是想岔過去,獨孤晟只是在她逶迤在地毯上長長的腰帶掃了眼,只側頭示意旁邊的御前大太監安平道︰「傳膳吧。」
安平連忙下去傳膳。
阿蘅嘴角似笑非笑,獨孤晟對自己的母親那是千依百順,孝順得不得了,更何況,他心里何嘗又對崔華儀的死去有多少哀痛?不過是演戲給天下人看,給曾經崔家名下那些忠心耿耿的將領看罷了……天下未穩呢,崔家……只剩下定北候崔華辰一人,還雙腿已廢,是時候將崔家軍中勢力恩威並施的慢慢收服的時候了。
這又關她什麼事情呢,上天賜予她重活在公主身上,自然是要好好享受,恣意人生,那些曾經沉重無比的責任,她已經完成了,那些夾在夾縫中輾轉反側的日子,那些直到死都背著的沉重枷鎖……如今,誰也不能阻止她放開心懷,好好過想要過的快活日子。
膳一道一道地傳上來,依然幾乎都是素食,一則獨孤晟仍素食,二則隆福太後也信佛,早就食素了。
阿蘅看著這些索然無味的素食,所有胃口都敗壞了,皺了眉頭拿著筷子沒精打采地挑了根素筍塞進口里,只覺得自己是頭正在吃草的驢子一般。
一旁太後早看到愛女皺了眉頭,連忙道︰「可是不合口味?想吃些什麼?只管讓他們做來。」
阿蘅索性擱了筷子道︰「要水煮牛肉!還要燒雞!」做皇後的時候要節儉要自律,後來生了病,越發的日日清粥小菜苦藥,嘴巴幾乎淡出鳥來,如今換了身體,若是連這口吃的都不能滿足,那還當什麼長公主,索性再回去那墳墓里頭當死人算了。
旁邊的獨孤晟眉毛跳了跳,太後早就一疊聲的叫人去傳了,傳膳的太監卻有些為難的看了眼獨孤晟,獨孤晟只得道︰「燒雞還罷了,如今天下方定,為恢復民生,民間禁宰殺耕牛,咱們身為皇家,更是要以身作則……」
隆福太後臉色早沉了下來,阿蘅勉強道︰「那就來個紅燒羊肉吧。」
太監如釋重負,偷偷看了眼不說話的隆福太後和獨孤晟,知道是默許了,便連忙下去傳膳不提。
隆福太後心中不暢,吃了幾筷子便沒了胃口,看了眼正襟危坐腰桿筆挺,沉默著吃飯的兒子,到底心中有氣,直接問道︰「如今皇後的喪期也過了,後宮無主也不是個辦法,也該考慮一下立後的事情了。」
獨孤晟沉默著,臉上如雕像一般,半晌才道︰「此事兒子自有主張,母後不必擔憂。」
隆福太後淡淡道︰「你初登大業,年過三十,膝下尤虛,讓臣子們如何安心?便是不立後,也當恢復後宮侍寢的規矩……哀家也不是想干涉你,只是後宮這麼多妃子,你無論喜歡哪個都好,哪怕是個宮女呢……」
獨孤晟早知道初一十五陪母後吃飯必是要听到這些的,早已鍛煉了一套面上認真的表情,只是唯唯應著,一邊卻不由地被一旁在酣暢淋灕吃飯的明華長公主吸引了目光。
年輕的長公主有著奪目璀璨的面容,如今卻在全心全意地和那紅燒羊肉做斗爭,滿臉紅馥馥的,鼻尖上甚至起了層細密的汗珠,並不肯讓宮女布菜,只一個人專心致志地吃著,嘴角上都是油光,連那袖子都卷了起來,露出一截粉光致致的手臂出來。
美人即便全無儀態,也依然是個美人,然而吸引獨孤晟的,卻是那似曾相識的一股子專心和灑月兌,對,是灑月兌,
獨孤家原也是前朝有名的世家,雖然是武將世家,禮節儀態上卻很是講究,隆福太後年輕時也是個端莊嚴謹的貴夫人,十分講究儀態,如今半生淒惶,對這個驚險中生下來的女兒是百依百順,反而不肯拘束了她,只一味喜歡她嬌憨天真。而獨孤晟一直忙于征戰,初登大寶又是百廢待興,每日忙于政事,居然也是許久沒有見到自己這個妹妹,記憶中只是長得頗為精致嬌憨的小丫頭,很得母親寵愛,今日卻是發現,這個妹妹身上居然多了股從前沒留意到了恣意灑月兌之態,很……熟悉。
一頓飯平靜無波地過去,阿蘅吃得滿意了,笑得眉眼彎彎去和隆福太後道︰「兒想明天出宮去姑姑那兒玩一玩,她說新訓練了支馬球隊,讓兒去看看。」
如天下間所有的姑嫂關系一般,隆福太後和澤陽大長公主實在有些淡淡,然而她一貫對阿蘅是百依百順的,自然只是道︰「女孩兒還當有女孩兒的樣子,你姑姑听說很有些不像話,你去看看便回了,莫要真的去試什麼馬球,跌下來可不得了!」
阿蘅笑眯眯道︰「女兒謹記了,宮里實在太悶麼,這天氣又熱起來了,直叫人心里發慌。」
國喪期禁宴會玩樂,隆福太後自然知道女兒被拘得狠了,才多大年紀呢,她更是舍不得委屈女兒,少不得又喚了跟著阿蘅的梅妝、蘭紈來細細地叮囑了,又要帶上防暑的十滴水等藥品,遮陽的冪離、衣服,樣樣都吩咐到了。
獨孤晟自然是不耐煩听這些的,吃完後略略坐了坐便說前頭還有政事辭去了,只余下隆福太後與阿蘅千叮萬囑著。
夜里獨孤晟一個人悄悄出了宮城,找了家小飯館點了些酒菜,讓御前侍衛沈椒園坐下來一同吃著。
他默默捏著杯子看了一會兒沈椒園中規中矩地吃著,終于忍不住道︰「你吃飯都這樣講究規矩,不會胃疼麼?」
沈椒園舉著筷子無語︰「……」陛下,我本來就不餓好吧……
獨孤晟忽然覺得索然起來,站了起來道︰「回宮吧。」他已經多年未覺得吃飯的樂趣,曾有人伸出手來直接撕開燒雞,笑嘻嘻遞給他,曾有人喜滋滋地偷偷告訴他買到了鹵牛肉,專門留了一包給他。
宮里已經入了夜禁的,閑庭悄悄,月光極好,有花香浮動。獨孤晟經過御花園,卻听到金水池邊有些動靜,他轉過臉,眼神示意了一番沈椒園跟上,便悄悄地走了過去。
漸漸近了,岸邊長草紛披處,兩個身影縴細得很,看上去似乎是兩個宮女,其中一個在竊竊私語︰「公主,這樣真的能行麼?」
一個女子壓低了聲音噓了一聲,忽然听到微微地水聲,下頭那女子手一揚,甜美的聲音里帶了笑意道︰「上鉤了!」
啪的一下,獨孤晟就感覺到一條黑魆魆濕淋淋地東西忽然仿似被牽引著一般從水里飛了起來,直接往他臉上拍來,幸好他眼疾手快,身子一偏避開了,他身後的沈椒園早已搶身上前,一只手緊緊握住了那東西,只見那東西活蹦亂跳地掙扎著,尾巴拍出了一扇子的水,連獨孤晟臉上都被甩上了幾點水。
居然是一只金水池里的錦鯉,嘴巴里還連著釣魚線,另外一端自然連著釣竿。
兩個女子轉過身看到有人,其中一個早已尖叫起來,好在月光甚明,獨孤晟早已看到那握著釣竿的女子,正是明華長公主阿蘅。
阿蘅滿頭的長發不過是簡單用著個帕子挽著,身上隨意地穿著件寬大的青色袍子,袍子角扎在腰帶里,一張清水鵝蛋臉上干干淨淨,看到他也吃了一驚,卻沒有和旁邊的蕉書一樣驚慌失措的尖叫,只是微微笑道︰「是哥哥呀。」獨孤晟登基沒多久,阿蘅一直沒有改過口來,仍叫他哥哥,太後也好,獨孤晟也好,也都沒有刻意糾正,也就一直這麼叫了下來。
蕉書回過神來發現是皇上,她嚇得趕緊跪倒施禮。
獨孤晟有些無語,問道︰「這麼晚了,你不睡覺在這里做什麼?」
阿蘅從沈椒園里小心翼翼地提起那只錦鯉,微微笑道︰「沒什麼,白天看到書上有說夜釣的法子,說是夜里的魚比白天的好釣,所以來試試。」
獨孤晟臉皮抽了抽,待要板著臉說兩句,對著那嬌憨的臉卻是無論如何都說不出重話來,他還不知如何和小了自己十多歲的妹妹相處,沉默了半晌只好道︰「早點回宮歇息吧,明天不是還要去大長公主府上麼?」
阿蘅笑吟吟道︰「好的,哥哥也注意保重龍體,不要操勞過度了。」一雙星也似的明目卻早已在他身上的便服打了個圈,微微笑著將那魚鉤取了出來,將那錦鯉又扔回了水里,帶著蕉書施施然地走了。
獨孤晟看著她走遠,想了一會兒道︰「她那句話是不是有什麼別的意思。」
沈椒園︰「?」
獨孤晟搖了搖頭走了兩步,又想起了什麼道︰「你有沒有覺得阿蘅好像一點都不怕朕。」
沈椒園這次總算答得上話了︰「長公主身份高貴,年紀尚幼,天真爛漫,又得太後娘娘和陛下的寵愛,自然和別人不同。」
獨孤晟皺了皺眉,他少年掌軍,因為怕別人因自己年紀輕不服自己,便一直做出一副嚴肅深沉的樣子,久而久之,他身邊幾乎都是敬畏他的人,便是母親,說話也漸漸開始不再命令于他,而多是商量,到他登基後,每次和他說話,更是多了絲小心翼翼和不為人察的討好。要說不怕自己的人……似乎只有那個剛剛死去的皇後了,她不怕他,總是雙目坦然地望著他,向他請示稟告宮務的時候,也多是一副理所當然的神色,背靠著崔家,有恃無恐,將整個後宮變成了朝堂,鉗制得他舉步維艱。
他忽然問道︰「崔華辰那邊有什麼消息。」
沈椒園道︰「沒有,他一直在侯府呆著,極少出門,也稱病不見客,前些日子您在軍方的調動,有些崔氏舊部按捺不住去找他,他都拒不見面。」
獨孤晟冷哼了一聲︰「他可是老狐狸,繼續給我盯緊了。」一邊手卻不由自主地握緊了,風送著隱隱的花香過來,水里還傳來撲哧撲哧的響聲,想是日間熱了點,那些錦鯉夜里出來覓食,也難怪阿蘅一釣就上了鉤。
「一簑一笠一扁舟,一丈絲綸一雨鉤。一曲高歌一樽酒,一人獨釣一江秋。景明,等天下大定以後,咱們一同去釣魚好不?」
仿佛多年前某個征戰的間隙,午後的陽光暖洋洋,那人手持著書卷含笑推著正抓緊時間小憩的他,他迷迷糊糊地應了聲︰「好啊。」
如今天下已經大定,要一同垂釣的人,卻已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