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水面光輝燦爛,李星望冷冷地與崔華辰對視,手卻早已按到了腰間的刀柄上。
崔華辰冷笑了一聲︰「你不是我對手。」
李星望手指緊握刀柄,力氣之大使手背上青筋繃起。
崔華辰卻早轉過頭去看著水面上的千萬盞蓮燈,淡淡道︰「那天,是公主來我這里救了你。」
李星望一怔,崔華辰轉過臉看了他一眼,哂道︰「蠢材。」一邊手一使勁,木輪轉動,卻又轉回了花廳內。
李星望被他一句蠢材說得氣得臉都青了,然而復又想起公主,愣了半日,心亂如麻,完全不得頭緒。
花廳里頭卻已快分了勝負,阿蘅看他輪椅出去,心中一松,忽然想到︰「是了,我這圍棋之前也說過是皇嫂教的,和從前的棋路有些相像又有什麼打緊,定是我太緊張了,這一點都沒想到,如今我形貌和從前差那麼多,大哥絕不可能發現。」心中松快,棋路干脆利落,很快便弄了個連環劫出來,將顧曠打了個落花流水。
顧曠有些沮喪,抬眼卻看到阿蘅因為松了口氣,笑了起來,一時呆住了,今晚阿蘅進了船一直有些拘謹,和去年那副瀟灑無拘的樣子差得甚多,如今忽然一笑,臉上那狡黠靈慧又出來了,瞬間生動起來。
崔華辰已是進了來,阿蘅心里想通,自在了些,李昉則斟了酒讓大家飲酒,又叫了樂師進來彈唱聊天,約莫到了戌時,也不敢再留著阿蘅,便散了,親看著阿蘅上了車,在侍衛的簇擁下往宮城那邊去。
走到半路,阿蘅看了看車窗外人流雖然少了些,依然熱鬧得緊,然而這萬千的熱鬧,仿佛只與自己無關。
重活一世,卻不知少了什麼,叫自己這般寂寥。
阿蘅忽然一股沖動,讓車子停了,自下了車來,卻只帶了李星望,一人往個巷口走去,李星望心中滿月復疑慮,見她如此,也並沒有阻攔,看著阿蘅自顧自進了個小酒館里坐了下來,喚了小二點了酒上來。
李星望有些意外,低聲問道︰「公主,不回宮麼?」
阿蘅只管斟酒,看都不看他一眼。
李星望那種怪異的被公主疏遠的感覺又來了,他終于忍不住問道︰「適才定北侯說是您救了我?」
阿蘅斟酒的手停了停,喝了一杯酒,轉過臉看了看他,又轉過去倒酒,淡淡道︰「是的。」
李星望滿月復疑慮,不知從何問起,卻也看出來公主不想說話,只得低聲說了句︰「屬下多謝公主搭救。」
阿蘅自斟自飲,想起從前第一次見到李星望的傻樣子,紛紛擾擾這樣多年,到底是春留不住,故人常絕……怎教人不心如玄鐵?
面前卻有個紅袍公子坐了下來,眉目風流,俊秀佻達,一雙桃花眼笑盈盈︰「公主一個人自飲多麼無趣,段某可有這個榮幸能陪一陪,給公主也長些樂子?」
李星望早踏前一步,按刀欲發作,阿蘅卻擺了擺手示意他退下,微微笑道︰「段王子,我卻不是那麼容易討好的。」
段英笑微微︰「我知公主一貫只和你表哥、顧三郎他們一塊兒出去,其實他們不敢帶你去真正的好玩的地方,來來去去不過是飲酒彈唱、听戲下棋,哪里有意趣?我卻不同,管保讓公主開開心心的。」
阿蘅看了他一眼,微微笑道︰「只是如今我只想一醉呢?」
段英胸有成足一笑,喊了小二來,一連點了幾種酒上來,一邊笑道︰「公主可知,在下有個微末小技,便是調酒。」
阿蘅挑了挑眉毛,起了些興味。
一時酒都上了來,段英讓小二放在一旁的桌子上,自取了個銀壺出來,用勺子調了兩種酒進去,身姿筆挺站了起來,然後手掌一晃,銀壺在他白皙靈活的手掌心里飛速地晃動起來,手臂一振,那銀壺從左手傳到右手,又被拋往空中,待到手里,復又調入幾種酒,再度混合搖晃後左手持壺倒了滿滿一杯酒出來,笑吟吟向阿蘅做了個請的手勢,他手指縴細,手臂靈活,動作殊無停滯,姿勢優美,宛如行雲流水,當真瀟灑自如。
阿蘅笑著端起那杯酒一飲而盡,只覺得酸苦辣澀甘,五味俱有,卻不難喝,味道醇厚而滌蕩,一層一層涌上來,仿佛過去的回憶漸漸呈現,惆悵而茫然。阿蘅晃著酒,眼楮眯了起來,在這燈光昏暗的小酒館里,任壓抑在時光深處的回憶彌漫了上來,破碎山河、漫長征程中,那些依戀和崇拜、繾綣和別離、壓抑和釋放、熱情和酸楚,糾糾纏纏、翻翻滾滾。
段英一直在替她斟酒︰「這酒,名叫浮生若夢。」
阿蘅笑了起來︰「好一個浮生若夢,你年紀輕輕,倒有些意思。」
段英只是笑,人長得好看到底佔些便宜,阿蘅明知他如此巧的在這里出現,應有所圖,卻為這酒這容色都懾了懾,到底生不出惡感來,幾杯酒下去,後勁漸漸上來,便笑道︰「我知你目的,你來大寰做質子,家里只怕不太安穩,所以若是能接近我甚至娶了我,自然是大大的有利于將來你回去繼承王位。」
段英仍然笑,阿蘅點點頭︰「你和三郎他們確實不一樣,你年紀小小,去家離國,想必經歷不少,也難怪能調出這樣的酒來。」
段英自己飲了一杯︰「我從前也以為公主長于深宮,單純無憂,卻料不到,公主是這個樣子的。」
阿蘅微微一笑︰「什麼樣子?」
段英笑了起來︰「公主年紀比我還小,卻說我年紀小,滿眼都是故事,你說是什麼樣子?」
阿蘅掌不住笑了︰「倒似個老妖了。」
段英笑著倒酒︰「公主和顧三郎不是一路人,公主想歸于平靜,然而公主自己就是個精彩多姿的人,顧家小兒,不過是白紙水墨,經不起公主濃墨重彩。」
阿蘅點了點他︰「也許我偏偏就喜歡那一份煙雲掩映,平淡天真呢?」
段英笑了︰「絢爛之後的平淡,與初始的空白素淡,那是不一樣的。」
阿蘅哈哈大笑,一邊手持筷子敲了敲碗道︰「豈可無樂。」
段英動了動,居然從腰邊拿了只塤出來,嗚嗚地吹了起來,居然絲毫沒有悲音,遼闊開朗,令人心胸滌蕩,阿蘅按著拍子又喝了幾杯,欣然道︰「倒是個有些心胸的,將來必能有一番大業。」
段英雙眼彎了起來,顯是極為高興,阿蘅又痛飲了幾杯,待他一曲畢了,才站了起來道︰「先回宮了,來日有機會再聊。」段英笑道︰「不是求一醉麼?」
阿蘅伸出根指頭擺了擺︰「其實酒最痛快還是將醉未醉,興致還在,酒還有,人還在。」
段英抬了眼去看燈下醺醺然的公主,色如春花,她一雙瀲灩眼楮看的,並不是他,而是遙遠的什麼地方曾與她對飲的人,他笑了︰「恭送公主,公主下次若是要找小的,遣人去質子府相召便可,在下一定奉陪。」
阿蘅點點頭,興盡而返,登車便走,並不眷戀,只有段英站在門口目送車子走遠,雙眼亮得驚人。
回宮後李星望躊躇了許久不知該不該將公主見了段英的事上報,然而想到崔華辰說的話,難道當真是公主救了自己?公主如何知道自己被崔華辰抓了?
他想了許久,還是決定暫時先不報,反正公主也平安回宮了,也不知為何,公主身上那種凜然的威壓,讓他有種自然而然不敢違抗的感覺。
之後阿蘅卻又有幾天乖乖呆在了宮里,無他,只是因為隆福太後果真忙著給她選伴讀起來。
阿蘅可無可不無,只讓隆福太後選便是了,隆福太後無奈,阿蘅只是笑道︰「母後銳眼如炬,看人是最準的,不管選什麼人定是妥當的。」
隆福太後心里喜悅,帶了幾個妃子一同參詳,精挑細選了四個來見阿蘅,其中一個卻正是永樂侯家的嫡女,顧微,另外三個則分別是禮部尚書黎興洛的女兒黎瓏、穆離書將軍的嫡女穆婉玉、翰林院大學士席思源的嫡女席霏,清流權臣武將皆有,性格上天真活潑、端莊安靜兼收,又有擅書的擅騎射的,安排不可謂不精心,阿蘅看著這名單也是暗嘆,隆福太後的確是個一點都不簡單的女人,表面上看她如今一心只禮佛諸事不管,閑了只和阿蘅聊天解悶,其實其胸中的大智大慧,不是一般女人比得上的,從前崔華儀雖然和獨孤晟只維持著面上的和諧,私底下針鋒相對,卻繞開了隆福太後和長公主,從來沒有將戰火燒到她們身上,也是因為隆福太後著實是個可敬可畏的長輩,大概也因為此,獨孤晟從來也沒有撕破面上那一層薄紗,和她依然扮演著帝後恩愛的大戲。
阿蘅和四個伴讀見了面,自是各自賞了見面禮,她隨和親切,人又生得好,幾個伴讀一見之下暗暗嘆服,顧微心中也暗自為哥哥喜悅不提,對阿蘅愈發親近喜歡。而御書房那邊也收拾了公主上課的地方來,精心安排了大儒、女官以及琴棋書畫的名師來授課,每日上午上課,五日一休,阿蘅被拘著倒有些氣悶起來,天漸漸暖起來,草長花發,阿蘅心里又有些動起來,開始想著往宮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