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多久定北侯崔華辰無罪開釋回府。
這一點阿蘅早有心理準備,但是在顧微嘴里听到定北侯病重的消息的時候,她心里抖了抖,終于忍不住問︰「病情怎麼樣。」
顧微有些奇怪的看了看她,畢竟上一次定北侯面臨的是前所未有的困境,她卻輕描淡寫,今日的追問頗有些不同尋常。她謹慎地回答︰「好像是原本身體就不太好,入獄到底是有影響的,回府後很快就臥床不起,請了御醫去看只是搖頭說已是強弩之末,我三哥這幾天都往定北侯府跑,說是……人都認不出了,只拉著我三哥反反復復喊蘭兒。」
阿蘅筆下頓了頓,一副原行雲流水的煙水雲林霎時雲收水凝枯澀起來,顧微壓低聲音悄悄道︰「听說那是皇後的乳名……」
阿蘅停了筆,過了一會兒站了起來和授課的教習請了假,只說有些不適,回了宮。
杏花紅雨,梨花白雪,已是春暮,荼蘼花了,阿蘅一個人在露華宮里徘徊直至深夜,渾渾噩噩滿心煎熬,終于咬牙換了一套夜行服,蒙了面,悄沒聲息的掠過重重宮檐,一個人出了宮。
定北侯府面積頗大,卻極是冷清,黑漆漆里只見主院隱隱一豆燈光,院里草長寥落。
阿蘅掠進了主院,先從窗外窺了窺,看到是鐵辛臥在外間,想是已服侍數天,顯然疲憊不堪已經入睡,她知鐵辛武藝高強,不敢妄動,靜靜默數了一會兒,听到他的呼吸聲穩定舒長,確定已是沉睡,才掠進了里房里。
屋里點著一盞燈,桌上擺著一碗藥,卻是滿的,已經涼了,屋里全是藥味。床上崔華辰闔目靜靜地躺著,烏發散了一枕,面白如紙,呼吸微弱,阿蘅心仿佛緊緊縮成一團,卻靜靜站在屋中央不敢上前,只看著床上崔華辰幾乎月兌了顏色的臉,想起從前意氣風發、志滿躊躇的大哥,他是崔家之鷹,天下曾經唾手可得,他距離最高之位僅一步之遙,卻因為自己,功敗垂成,龍困淺灘,病痛纏身,孤苦伶仃……仿佛每一次呼吸都是痛,她身體微微發抖,卻始終不敢近前,大哥……大哥……琴棋畫、武藝騎射,排兵布陣,一樣一樣教給自己的大哥,你,恨我麼?
也不知站了多久,夜風吹得她滿身冰涼,她終于艱難地走近床前,伸出手去探那崔華辰的額頭。
電光火石之間,她手腕的脈門已被一只強有力的手橫掌扣指捏住,她大吃一驚待要掙月兌,早被一股內力輸入,全身筋脈一陣酸軟根本使不出力,而枕上的崔華辰已經睜開了雙眼,長睫下雙眸鮮明凜冽,鋒銳如刀的看著她。
阿蘅怔怔的回望,崔華辰直視著她緩緩道︰「蘭兒。」
阿蘅縴長睫毛一抖,手腕上的力量是她無法掙月兌的,不像是重病的人所能擁有的力量,她隱隱已知自己著了道,卻不知自己到底是哪里露了馬腳,從小到大,她從來就沒有事能瞞過大哥。
崔華辰握著她的手腕,緩緩起了身,阿蘅一句話都說不出,卻到底忍不住扶了扶動作有些不靈便的他,心酸地想起他的腰以下無法使力,連起床這麼個簡單動作都這樣辛苦。
崔華辰淡淡道︰「我專門讓鐵辛服下了睡眠的藥,才誘得你進來,若不是我要死了,你是不是打算永遠不認我這個大哥?」
素年積威之下,阿蘅知道大哥已經生氣,越發噤若寒蟬。
崔華辰低喝道︰「說話!」
阿蘅被這一喝驚得抖了抖,眼淚就撲簌簌地滾落下來,崔華辰料不到她這一世眼淚如此淺,有些意外,盯著半晌嘆了口氣,伸出手揭了她面上的覆布,替她擦了擦淚水,卻拭之不盡,淚水越發洶涌。
崔華辰終于受不了低喝道︰「別哭了,還上過戰場的人呢,眼淚就這麼淺。」
阿蘅跪了下來,將頭埋入了大哥的懷中,很快衣襟便全被打濕。
崔華辰哭笑不得,松了她手腕脈門,輕輕撫模她的長發道︰「倒是一把好頭發,比從前黑了許多,不再是個黃毛丫頭了。」
阿蘅哭了半晌才抬起頭來,雙目通紅,睫毛濕漉漉的,一雙眼楮水霧朦朧,哽聲道︰「大哥怎麼認出我。」
崔華辰嗤了聲︰「你什麼不是我教的,這天下還有比我更了解你的人麼?再去比對一下從前明華公主的字跡和經歷,那些所謂的民間大家講習,能教出這樣的公主?除了我崔家的大小姐,無女子能有此才。」
阿蘅默默,跪在那兒一言不發,崔華辰淡淡道︰「為什麼不和獨孤晟說你就是崔華瀾。」
阿蘅握著崔華辰衣襟的手緊了一緊,崔華辰看了她一眼,哼了聲︰「你不說我也知道,你是覺得對不起大哥,所以寧願把自己關在牢籠,自說自話地懲罰自己,也不肯和獨孤晟說清楚。」
阿蘅不說話,崔華辰忽然伸出手把她下巴抬起,強迫她看著他,然後笑了笑,他一向極少笑,這一笑倒把阿蘅嚇了一跳,一動不動的看著他,崔華辰道︰「很不必如此,當時逐鹿天下,不是崔家便是獨孤家,我陰了他不知道多少次,都沒殺了他,這是天賜予他的氣運,成王敗寇,願賭服輸,倒過來想,當年若是我得了天下,我也會殺了他獨孤家以絕後患,帝王稱孤道寡,本就不是常人做得。而如今他不過是廢了我的雙腿,若不是你不肯說出你就是崔華瀾,咱們崔家好歹還是有個從龍之功,我也未必到今天這一步,獨孤晟的心,還是不夠狠。」
阿蘅語聲哽咽︰「燕子磯那一次,我愧對大哥。」
崔華辰又短促的笑了聲,臉色玉般透白,襯著墨色雙瞳極是幽深︰「若再來一次,你一定還是會去救他……你不可能看著他死去,但是若是反過來獨孤晟要來殺大哥,你一定也會死在大哥面前也要救大哥,你兩邊都放不下,所以哪邊弱一點,你就站在哪一邊,我的好妹子,你那心軟的毛病,大哥還不知道麼?崔華辰有個愛上獨孤晟的親妹子,這就是天意,崔家人落子無悔,你一點都不必自責,大哥,從來都沒有怪過你。」
阿蘅淚水又落了下來,崔華辰拍了拍她的肩膀,嘆道︰「如今也不是不可以重新再來,崔家的後路和實力都還保存得好好的……」
阿蘅抬了頭,燈下面容哀絕︰「大哥……原諒我這一世……再沒有勇氣夾在中間再來一次了,我只想平平淡淡的過這一輩子。」
崔華辰面上並無驚異之色,仿佛早已心有準備,他淡淡道︰「所以這一輩子,你選擇了置身事外麼?」
阿蘅臉上有著愧疚,崔華辰輕輕撥開她額前的頭發,縴長的手指微涼,阿蘅不敢再看他的眼楮,為自己的怯懦和無能,準備迎接大哥的雷霆一怒。
崔華辰卻輕輕笑了︰「顧家三郎,是個不錯的孩子。」
阿蘅臉上愕然,崔華辰輕輕拍了拍她的臉︰「不管什麼時候,大哥總是希望你好的,你確定顧三郎你喜歡麼?」
阿蘅臉上暗了暗,半日才緩緩道︰「大哥,蘭兒愛過一次,萬劫不復……大概再也沒有力氣再來一次啦,舉案齊眉,花間對酌,白首偕老,這樣平淡的日子……大概,也不是不行的。」
崔華辰低聲道︰「那孩子喜歡你得緊,你會幸福的,大哥會好好教于他,將來必要他做個妻奴,對你死心塌地。」
阿蘅臉上紅了紅,崔華辰又撫了撫她的長發道︰「明華長公主的生日在六月吧,及笄後應該也該著手公主下降的事宜了,大哥應該還來得及喝你們的喜酒。」
阿蘅反手握住他微涼的手︰「大哥,別練那功法了吧……」
崔華辰笑了笑︰「沒事,大哥已找到辦法克制那功法的反噬。」
阿蘅听出他語氣中的敷衍,卻也知道大哥拿定了主意那是九牛不回的,只能緊緊握著他的手︰「獨孤晟應該不會對你怎麼樣了,您要好好保重身體……」
崔華辰忽然笑了聲︰「獨孤晟那天知道崔華瀾是你以後,那臉色可好看得緊,和他對手這麼多年,第一次這麼痛快,只恨當時無酒。」
阿蘅臉上呆了呆︰「他……知道了?」
崔華辰看了她一眼︰「他怒氣沖天地拿著你寫的信來罵我利用死人,還一口咬定當年崔華瀾是被我殺死的,呵呵,也怪不得他有此想法,你那些手下我幾乎全轉移出去了,只差個李星望,原是要留著他替你守一守喪再找機會給他說清楚,沒想到那是個蠢人,居然連夜投了獨孤晟。」
阿蘅臉上滿是驚異︰「他怎麼會覺得是您殺了崔華瀾?」
崔華辰看了她一眼︰「他冷落皇後這麼多年,全是為了他的生死之交報仇,遷怒于你我,你竟不知?」
阿蘅心里五味雜陳,說不出什麼味道︰「我只以為一切被大哥料到了,他得了天下,便開始打壓崔家……我……我長得又不好看……」
崔華辰哼了聲︰「我妹子是天下最美好的人,他是有眼無珠,活該他錯過你,如今你是他親妹子,想到這一點,我心里就覺得多少場勝仗都沒這一次痛快。」
阿蘅有些窘得看著他,崔華辰再次拍了拍她的臉︰「好好做你的長公主,和顧三郎好好過日子,大哥自會安排好一切,你什麼都不必操心,天快亮了,你趕緊回宮吧,如今你那三腳貓的功夫實在差太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