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生牧雲錄 第一章 江湖幻夢

作者 ︰ 東羊戊

楚南北部,連山鎮。

清晨的大街,在微涼的秋風吹襲下,顯得有些蕭條。

太陽依舊按時升起,只是已經變得慘白的日光,穿透過略顯陰冷的晨靄照在身上,非但沒有給人溫暖的感覺,反而平添了一絲寒意。

雖然時間還有些早,但是在小鎮中央「李記茶樓」邊上的一家說書館內,卻早已是人聲鼎沸,掌聲如雷,絲毫也沒有因為天氣和時間的原因,變得冷清起來。

此時館中座無虛席,站在後排的听眾,甚至看不到前面台上說書先生的樣子,只能听到一個清朗而溫潤的男子聲音,娓娓敘述著一個關于江湖大俠行俠仗義的故事。

「只見高大俠長劍微微一顫,使出了一記絕招,叫做長虹貫日。那真個是快如閃電,在那土匪頭子還沒有反應過來的之前,耀眼如雪的劍光,便已經刺入了對方喉嚨,結束了他罪惡的一生……」

此刻已然說到最後的關鍵部分,自然是精彩紛呈,引人入勝,台下的听眾們,更是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雞,各個都張大嘴巴吸著氣,為最後的歡呼積蓄力量。

等到說完高大俠殺掉惡霸,又毫不留戀地飄然而去後,說書先生不由異常感慨,說出了幾句永遠合適的結束語︰「從此以後,太平鎮的鎮民們,又重新過上了安寧祥和的日子,家家都為高大俠立了長生牌位,日日香火不斷……」

這下故事便算是講完了,台下再次爆發出了熱烈的掌聲和歡呼聲,為這種赤果果的江湖暴力文化宣傳鼓勁,充分發泄著剛才或者更久之前,積攢下來的一些血性和沖動。

看著听台下那一群雙目發紅,咬牙切齒外加面部肌肉抽筋的雄性動物們,實在讓人有些擔心,下一刻會不會發生什麼暴力事件。

人本身就是一種奇怪的動物,如果腦袋充血之後,就會變得更加不可思議,一個懦弱的人,會變得勇猛無比;一個冷靜的人,會莫名其妙沖動起來。

李牧就是其中的受害者。

原本是個溫文守禮的好孩子,現在卻有一種熱血沸騰的感覺,白皙俊俏的臉蛋,也因為熱血上腦而變得通紅。

他覺得自己渾身充滿了力量,頗有些故事中講的武林高手,打通了什麼任督二脈,真氣遍布全身的感覺。現在別說那些喉嚨頂槍尖、胸口碎大石之類的走江湖把式,就算面前有一頭大老虎,他也能一拳打死。

「對,只需要一拳,就可以了……」李牧紅著眼楮喃喃自語道,絲毫不覺得自己在胡說八道,榜樣的力量,讓他有了一種戰天斗地的大無畏精神。

熱血上腦的李牧,不由自主地抓起了身邊墊腳的小板凳,往四周瞧了瞧,準備找一顆比較不順眼的腦袋,試試大家現在是不是也已經練成絕世武功。

雖然他也可以往自己腦門上來一下,看看有沒有練成故事中說的,那些金鐘罩鐵布衫之類的絕世武功。只是他一向來認為自己是個好人,所以只要條件允許的情況下,一定要把機會讓給別人才對。

如果他不肯謙讓的時候,那自然就是條件不允許了。

就在悲劇即將發生的瞬間,只听見台上的說書先生拿起驚堂木,「啪」的一聲拍得山響,時間卡得精準之極,頓時又把一群被所謂的江湖暴力美學刺激得眼楮發赤、面部發紅的雄性動物們,拉回了現實。

「諸位客官莫出聲,且听我再說一段俠女報恩。」清朗而溫潤的聲音響起,只見台上一名書生打扮的中年男子,穿著一身淡青色的衣衫,身形消瘦,留著兩撇鼠須,尖嘴猴腮,臉色焦黃,怎麼看都不像好人的家伙開口說道。

若不是親眼所見,打死都不會有人相信,剛才在台上說話的,居然會是這樣一個長得極不靠譜的家伙,那原本就應該是一個英俊瀟灑,又稍帶著落魄氣息的男子才對嘛。

只是莫看此人長相猥瑣了一些,卻是頗具才華,談吐不俗,說得上是滿月復詩書,決計不會是一個普通的說書先生可比。

並且這家伙還給自己起了個充滿詩情畫意的雅號,叫做「西樓舊夢」。

細思之下,倒是頗有些像「一夜爛柯迷月色,西樓夢醒已千年。(注1)」中所寫的,那種充滿了淡淡的迷茫與惆悵的味道,似乎有著什麼傷心往事一般。

此人還是連山鎮周圍,方圓數百里內最好的說書先生,不但能說一些才子佳人間,那些風花雪月的段子,就連江湖中的一些俠客們行俠仗義、救危扶困、鏟除邪惡之類的題材,也能說得頭頭是道。

甚至有些時候還會神神秘秘地告訴大家,那些江湖上莫名其妙的規矩,或者秘聞之類的所謂絕密消息,更是讓听眾人听過之後如痴如醉,大呼過癮。

當然最重要的,自然還是故事中的俠客們,戰勝邪惡之後,總會有明眸皓齒、飄飄如仙的江湖女俠出現,與之結為連理,就更加增添了下面听眾的向往之心。

因此,只要是西樓舊夢先生開講,那不管是刮風下雨,還是赤地千里,大堂里都會座無虛席,就連犄角旮旯里,都站滿了听白書的。

李牧就是其中的佼佼者,自從听了西樓先生講過的一段,叫做《岳大先生戰魔教》的江湖故事之後,便為之傾倒不已,只要有空,就來蹭白書听。

所幸西樓先生人長得雖然猥瑣了一些,但是心地卻不壞,只要不是來搗亂的,大家听听白書,他都是微微一笑,絕對不會和你計較,因此風評甚好。

「上回說到江湖惡勢力黃龍幫,在當地橫行霸道、無惡不作。幫主紅塵頭陀,原本是佛門的一個棄徒,本身就是因為六根不淨才被趕出師門。」只見西樓先生清了清嗓子,不徐不疾地開始講述起來,「其人雖然人品不堪,但卻是練武奇才,一身《金剛訣》橫練功夫已至化境,刀槍不入,力大無窮,身高三丈、體寬也是三丈。因看上女俠‘月芙蓉’相貌嬌俏美艷,上門求婚不成,遂心生邪念……」

眾人正听得津津有味,下面卻突然有人喊道︰「西樓先生,你是不是說錯了?世間哪有身高和體寬一樣的人,那不成了一塊凍豆腐了嗎?」

聲音里面充滿了疑惑,看樣子確實是覺得不明白,而不是故意來砸場子的。

但是大伙听得正開心,故事卻被突然打斷,就如同那啥……嗯,如同做那種事情,做得興高采烈的時候,突然被人當頭澆了一盆冷水,心中的不爽和郁悶,可想而知。

「切,你懂什麼,你新來的吧?你怎麼知道沒有這樣的人?」听眾甲斜著眼楮看了一眼對方,一臉不屑地搶白道。

「就是,上回西樓先生就說過,江湖之大,無奇不有,你沒見過怎麼就知道沒有,說不定是因為你自己孤陋寡聞呢?」听眾乙立馬幫腔道。

「哼,你有西樓先生見多識廣嗎?不服氣的話,你上去說一段試試看。」听眾丙自然而然的祭出了大殺器,冷笑一聲。

……

西樓舊夢還沒來得及解釋,台下眾多听客就一臉鄙夷的看著剛才問話之人,這家伙明顯是個新來的,听到一點奇怪的就大驚小怪。

哪像我等常听西樓先生說書的听眾,就算听到再奇怪百倍的事情,也能泰然處之。江湖之中如果沒有點奇怪的事情,那還能叫江湖嗎?

問話之人頓時面紅耳赤,一臉的不好意思,朝大家拱手表示受教。

西樓舊夢倒也不急,待下面听眾安靜下來之後,便微微躬身,謝過剛才替他解釋的听客之後,這才繼續娓娓地敘說,紅塵頭陀是如何殺光了芙蓉女俠的家人,並且把芙蓉女俠搶上山寨,準備當芙蓉大媽……

哦,錯了,是當壓寨夫人的時候,故事中的主角橫空出世。

人稱江湖四大公子之一的「雪玉公子」,正好路過黃龍山,听說了這種傷天害理的事情之後,頓時義憤填膺,揮劍殺上黃龍山,與紅塵頭陀大戰了三百回合……

「且說雪玉公子殺敗紅塵頭陀之後,自己卻也身受重傷,渾身上下傷口加起來,起碼有一百零八處之多,流出的鮮血,都足以染紅黃龍山上的每塊石頭,其中的痛楚可想而知,不由得渾身顫抖,搖搖欲墜……」

听西樓舊夢這麼一說,剛才問話的那個新听眾又覺得很是奇怪,一個人的血再多,也不可能染紅整個山頭吧?況且流了那麼多,居然還能不死人?

不過經過剛才被人搶白之後,他也不敢再胡亂問話,誰知道江湖中人是不是一個個都是血袋子,說不定血特別多也不一定。

隨後這名听眾便使勁地咽了咽口水,好不容易才把快要出口的話咽了回去,同時心中不停地安慰著自己,要學會見多識廣,見怪不怪……

西樓先生口才果然出眾,把一段驚天地泣鬼神的俠客戰惡霸故事,講述得繪聲繪色,娓娓動听。既顯示出戰斗的驚險刺激,又凸顯出惡霸紅塵頭陀的凶蠻猥瑣,英雄雪玉公子的英俊瀟灑,以及受害者芙蓉女俠的嬌媚柔弱。

最後還重點表述了雪玉公子非同一般的堅定意志,聲稱唯有如此,方能成就大事。

當然,所謂的大事就是接下去說的︰「此時,被紅塵頭陀殺光全家,並綁架到黃龍山寨中關押的‘月芙蓉’柳黛兒柳女俠,終于沖了上來,扶住了正要倒下的雪玉公子……」

「阿牧,阿牧……」就在李牧听得神游天外、飄飄欲仙的時候,一個蒼老的聲音突兀地在耳邊響起,卻依舊沒有驚醒沉迷于幻想中的李大少爺,。

「誰在叫我?」李牧依舊有些迷迷糊糊地想著,「難道雪玉公子名字和我一樣,都叫阿牧?芙蓉女俠正在呼喚他的名字嗎?太好了,這和叫我有什麼區別啊……」

正當李牧想要繼續幻想一下,芙蓉女俠扶住雪玉公子之後,還會不會有更進一步情節發展的時候,喊他的人終于爆發了︰「阿木,你這根死木頭,又不干活,跑出去听西樓舊夢胡說八道,快點過來,有事情要做。」

李牧頓時打了個激靈,晃了晃腦袋之後,總算清醒了過來,喊他名字的是一個老頭子的聲音,絕對不會和芙蓉女俠有半點關系。

顧不上繼續听芙蓉女俠和雪玉公子之間,那一套郎情妾意、眉來眼去的勾搭故事,李牧如同蛤蟆一般蹦了起來,轉身跨出說書館大門,快步朝隔壁的茶樓跑去。

「哼,一對狗男女的勾勾搭搭的故事,有什麼好听的?」李牧一邊走一邊嘀嘀咕咕,順便還做了一個展示肌肉的動作,「雪玉公子?白雪白玉的,一听就知道長得竹竿一樣,肯定是那種白白淨淨的兔兒爺,有你家李牧大爺那麼有肌肉嗎?」

听不到下面的說書內容,李牧大爺心里那叫一個不爽啊。可是又不敢繼續待下去,只好這般自我安慰了一番,讓人一听就知道是羨慕嫉妒外加恨。

自吹自擂一番之後,李牧又皺了皺眉頭,一臉迷惑地低聲自語道︰「不過,為啥長得白白淨淨的就要叫兔兒爺呢?難道是因為兔子長得白?可是我平時打的野兔子也有灰色的呀!」

「不明白,實在想不明白……」

李牧最後還是搖了搖頭,走進了茶樓大門。

注1︰出自上古詩詞集《霞嘆錄》中之《仙問》,整詩如下︰

一夜爛柯迷月色,

西樓夢醒已千年。

塘邊不見紅顏笑,

何處孤墳淚斷弦?

又注︰《霞嘆錄》,上古異志詩詞集,相傳為神秘人東羊戊所作,又分為《風華》、《歧道》、《神語》三卷。其中多錄風花雪月、江湖秘聞、尋仙問道之詩詞,內容繁復飄渺,品質良莠不齊,向為世人所詬病。

另注︰東羊氏戊者,生卒年不詳,上古奇書《異人志》載,其約為千余年前人物,少聰慧識禮,敏而好學,性不好華腴,自奉至簡,世人多稱其賢。

然,命運多舛,曾三次參與朝廷鄉試,皆名落孫山;又,忿而習武,論劍數十次,竟無一勝績;遂投劍滄瀾江,耕讀于陽山之畔,不問世事。

如此數年,作《霞嘆錄》三卷,後不知所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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