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這樣嗎……」
長久的沉默。
像是靈魂被抽出來一樣,從少女身邊上前一步,美琴直勾勾地盯著眼前的培養艙。
一半以上是空的,只有透明的培養液隨著震蕩在輕微搖晃,據隨手抓到的研究員招認是恰巧出去;另一小半——即使如此也足足有上百個培養艙里,全身**的御阪們微閉著眼楮,靜靜地漂浮著,只有柔順的短短茶發隨著液體的攪動而飄動。
空洞地睜大眼楮,美琴抬起左手,像是不敢踫觸似的微微一縮,一點點模索著面前的培養艙。透過透明圓滑的艙壁,她們的面容顯得微微失真而滑稽。足夠數量的相同規模詭異得讓人莫名地不想說話,一時間不同于外面的喧鬧,房間里反常地安靜。警笛和哨子的聲音在外面響了好幾分鐘,混雜著人聲的喧嘩,卻始終沒有人沖進來,不得不讓人懷疑這件事背後還有什麼組織的授意——也幸好那些受傷的研究員已經提前被同伴抬走了,否則還要費一番手腳。
少女忽然感覺,自己是不是哪里做錯了。也許在把所有的事情料理完畢之後再告訴御阪比較好……?
這樣的念頭只是一閃而過。如果是自己的話,也不會希望沒頭沒腦地攤上這樣的事情。如果是其他人可能會選擇單刀直入的方式,然而少女能夠明白那種感覺……像是整個世界都與自己為敵,恐慌又無力的感覺;只有自己一直被蒙在鼓里的感覺。
因為少女自己也在經歷這個階段。
「——你打算怎麼處置他?」
聳聳肩刻意岔開話題,少女指了指一動不動躺在地上的一方通行。被自己扛回來之後這家伙的兩片黑翼已經消失了,一副兩眼空洞無神的模樣,完全放棄了抵抗。——雖然少女很懷疑是自己的體術給他造成了嚴重精神污染的緣故……別的不說,腦袋缺氧好幾分鐘已經足夠讓正常人腦死亡了。
美琴死死盯著地上的白發少年,渾身止不住的顫抖。她說不出自己到底是怎樣的心情,憤怒,憎恨,抑或是悲哀。
就是他,親手殺掉了自己一萬多個妹妹們。如果他不同意的話,她們也不會一個接一個死去。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或許仍然有自己的妹妹在受傷,死亡,悄無聲息像是每天的日常……
再也控制不住,極淡的藍白色電流在美琴身上流動起來,壓抑到極點之後釋放發出了畢畢剝剝的聲音。她蹲子,想要揪起一方通行的身體雙手卻篩糠似的抖得厲害,試了兩次抬起一半都摔在地上終于放棄,咬著牙,含著淚,像是要扣進去一樣十指緊緊攥住了一方通行的衣服,一把把他揪了起來。
「你……」
痛恨地瞪著眼前毫無反應的少年面容,美琴咬著嘴唇只說出了一個字,就和著淚水梗在喉嚨里再也說不出來。只有雙手依舊劇烈地抖著。
「一方通行……」
終于能夠說出一個完整的名字,美琴深吸一口氣,忽然不知道自己想要說什麼,干什麼。
眼楮空泛地發酸,溫熱的液體不爭氣地流出來。每一個細胞都吶喊著想要殺掉他,把從自稱九九七八號的妹妹那里共享的一萬多份記憶中所有的酷刑死法全部讓他體驗一遍。痛恨和憤怒到了極致,反而讓內心變得空洞,美琴已經忘了要干什麼,只是揪著少年的衣服發顫。
良久,她說了第二句話。
「我要殺了你……」
再也忍受不住,美琴流著眼淚劇烈地咳嗽起來,聲音不停顫抖著。右手的藍白色電流漸漸凝聚亮起來,形成了拳頭大小的耀眼等離子團對準了一方通行的臉龐。對于現在脆弱不堪的一方通行來說,就算是這種程度也能致人死命。
呲啦呲啦的聲音,像是無線電的靜噪。
死死盯著一方通行的臉龐,美琴的手掌一點一點湊近,速度卻越來越慢。
「我要殺了你……」
咬破了嘴唇,咸腥的鮮血滲了出來。美琴的視線已經被淚水模糊。自己是在復仇嗎?為什麼會遲疑呢……明明她們都是被這個人親手殺死的,可是自己還是下不了手……
「你殺了她們,我要殺了你……」
低聲喃喃著,像是在說服自己一樣,美琴依然在猶豫,就差一步——
「夠了。」少女輕輕把她抱住,扶到一邊,「讓我來動手吧。你想要他怎麼樣的死法?」
完全沒有想到這樣的情況,美琴抬起腦袋,呆呆地望著近在咫尺的少女,仿佛從來不認識她一樣;又像是從沒有過的親切,矛盾的情感混雜著,明顯到旁人都能夠看出來。
「不說的話,只要殺掉就可以了吧?那我就動手了。」
少女自顧自地將手貼上了一方通行的腦袋。現在失去了黑翼和能力,僅僅是簡單操縱氣的能力就能在物理意義上把他的大腦變成一團漿糊。
「——等等!」
少女轉過身︰「什麼?」
叫住少女的是美琴。
她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在這個時候制止少女。到底是為什麼呢——那個殺人狂魔所干的事情已經足以他死上一萬次的,內心的憤怒和憎恨也絕無虛假。
自己到底是怎麼想的呢?這樣的人就讓他去死好了……但是,一定哪里出錯了。絕對不應該是這樣的。
于是,美琴握住了少女的手。
「不要……了。」
她輕聲說,茶色短發隨著牆上空洞吹進來的風輕輕搖晃。
「他的性命就交給我吧;我——」
美琴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自己來殺掉他?自己要放過他?無論怎樣,都有種讓這麼多朋友的努力白白浪費的任性嫌疑。喂,搞什麼啊,在這種時候還表現得像個自大的小姐一樣——她幾乎就要這麼嘲笑自己。
美琴靜靜地想。淚水干涸在臉上,癢癢的。澎湃的情感極度壓抑之後贏得了最為徹底的釋放,現在心里空蕩蕩的,像是清晨無人的教室一樣敞亮。
「不用擔心了,就交給我吧。夜,幫忙解開他的時間封鎖。」
走過美琴身邊,少女聳了聳肩,一把提起了解開了封印,依然異常虛弱的一方通行。
他的雙眼毫無焦距,無神地仰視著少女的臉龐。在她身後的樓層破洞中,接近正午金燦燦的陽光直射進來,給少女披上了一圈金色的輪廓。刺眼得讓人想流眼淚,然而一方通行連轉過頭的力氣都喪失了,只能軟軟地掛在少女的手上。
「一方通行,你被御阪放過了,你欠她一條命——不,一萬條命……」
就這樣舉著少年,少女緩慢而清晰地宣判。
「她是受害者,你是個罪人,我沒資格替她做決定,你苟活下來是因為她的恩賜,這一點給我好好記清楚了;接下來就給我老老實實地贖罪,再做出什麼惡行的話,我會親手干掉你,碎尸萬段,千刀萬剮。」
像是丟下塊破布似的把一方通行扔在地上,少女打了個響指。「搞定,撤退。」
盡管像是兒戲一樣的過程,然而奇妙的是,沒有人懷疑少女的決心。所有人都明白,如果一方通行再度做出什麼不可饒恕的事情,那麼少女一定會殺掉他,無論以什麼方式,無論相隔多遠;就像是一加一等于二一樣的天經地義。
仰頭望著籠罩在金色里的少女,一方通行勉強吐出了自己的疑問。
「你……從沒有……懷疑過自己……嗎?」
「哼,那種事情沒有意義。」
少女扶了扶有點歪掉的龍字帽子,「我的拳腳只是為了本心而已,從未懷疑過,從未放棄過——無視無關人員的立場和訴求,踐踏常識、程序、大眾的正義也要繼續走下去的,就是我的啊……」
呆呆地仰望著沐浴在刺眼陽光里的少女,過了十幾秒,一方通行轉過了腦袋。
他捂住了自己的臉龐,像個孩子一樣歇斯底里地痛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