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藍將吉他收進琴袋里。南慶去中國的那幾天,她在家沒有少練習,功夫不負有心人,今天的課上她收獲了不少表揚,心里很是得意。
她起身告辭,南慶挽留道︰「急什麼?吃了飯再走吧。」
她說︰「你忘了,前兩天我說過要在會安找家鋪子給江淮裁布做衣服的。」
南慶吸了口氣,平靜地說︰「沒忘,這樣……你若是想去上回那家店,倒不如吃過午飯我陪你去,應該還能給你拿個不錯的折扣。」
「呵,那太好了!」明藍也不和他客氣,「可是南慶,你收我這個弟子也太虧了,非但沒有學費賺,還回回包飯,嗯……一會兒還得親自出馬為弟子討人情,真是不敢當!」
他冷哼了一聲,背過身去︰「你也知道啊,那你可得記得還了。」
他的口吻听上去還真有些嚴肅。好在她已經有些模準他的個性了,不會再像剛開始認識他時把他的玩笑話都當真。她繞到他面前,嬉皮笑臉道︰「你說嘛,怎麼還?」
他似乎很認真地想了想才回答︰「你要給江淮做衣服,是不是?」
「嗯。」
「還要做兩套?」
她倒沒想到,連這個話他都記得。「是啊,他的衣服要常換,多幾套,用來替換著穿。」
「你會裁縫?」
「不會。」她道,「我有尺寸,想裁了布料讓店里的裁縫做。」
「你不會裁衣,會不會其他的?」
明藍想,他指的應該是女工針黹一類的活計,便答︰「我會織圍巾。」
他笑了笑,看上去對她的回答很滿意︰「很好……你替我織一條圍巾怎麼樣?」
「啊?」這一回,她判斷不出他這是玩笑還是認真了。
「替師父織一條圍巾很為難麼?」他挑了挑眉,表示抗議。
「可是,這里那麼熱,用得上圍巾麼?」
「峴港一帶雖然很熱,往北走就不一定了。我有時會去河內演出,那里的冬天和中國廣西一帶差不多,冷的時候也不到十度呢!」
「哦。」她想了想,他說得也對。再一想,他一個人生活在會安,身邊沒個親人,養父母和他又是那種生疏的關系,恐怕還真無人替他想到一些生活細節。他自己又看不見,也不方便出門買東西,要是周圍照顧他的人缺乏眼力見,涼了熱了忽視過去也不無可能。
此刻,他長而濃黑的睫毛微微低垂著,嘴唇啟開一道縫,隱約露出潔白的牙齒。看著他那近乎帶著祈求的姿態,她不再猶豫便想立即應允︰「只要你不嫌難看,我就……」
他像個願望得逞的孩子,伸出手臂模索到她的肩膀,輕攬住她說︰「你忘了嗎?我可是個瞎子!」
他這樣說自己,她卻沒有安慰他的想法。因為,他的聲音听上去是那樣愉快。她也輕松地跟著他笑出了聲。
「可這里有賣毛線嗎?」明藍想到一個疑問。
「毛線的事我來解決,到時寄到江淮那里,可以嗎?」
「好的。」
「師父不會白要你禮物的。」南慶的唇邊勾起一抹微笑,「我也有一份特殊禮物送給你。」
明藍見他神神秘秘的樣子,不禁有些期待。「現在揭曉嗎?」
「不。」他的笑意加深,「不過你也別心急,等下吃完飯,陪你去裁縫鋪的時候就告訴你。」
「khanhanh!」與店鋪外間與內堂相連處的花布隔簾被掀開,笑盈盈地走出來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姑娘。鵝蛋臉、薄嘴唇,笑起來左臉頰有個小酒窩,顯得很嬌俏,皮膚也是當地女孩少見的白皙細膩。許是之前店員已經提前告訴她南慶的到來,布簾還沒等完全掀開,她便已經出聲招呼開。
明藍來峴港也大半年了,她知道當地人習慣用兄弟姐妹來稱呼彼此,那姑娘沖南慶叫的正是「慶哥」。見那個女孩親熱地走到南慶跟前,興奮地挽起他的手臂,明藍下意識地向後退了一步,卻被南慶敏銳地拉住了。
不知道為什麼,對于他的舉動,她有點莫名的高興。
南慶用越南語給那女孩子介紹了明藍,又轉頭對明藍介紹道︰「這是我妹妹垂雲。哦,我們並不是親兄妹,而是一起長大的好朋友。」
「垂雲?」明藍想到了南慶家的店招牌,「就是你家大門口掛著的那兩個字?」
「是。」他點頭,「當初起店名時,沒想好用什麼字,我這妹妹便說要用她的名字,我想想也挺好,就隨便用了。」
能用對方的名字給自己的店起名,這應該不是隨便吧?明藍有些走神。直到見垂雲沖自己微笑點頭,才驚覺自己失禮,忙跟著點頭致意。「她會說中國話嗎?」她側過臉小聲問南慶。
「我會一點。」垂雲笑了起來,沒等南慶說話便自己回答了她。
明藍有點窘。——她不會怪自己太八卦吧?
「垂雲是我啟蒙師父的女兒。」南慶道,「這里中國游客多,我又是中國來的,從小她就跟我學了些中文。」
原來,這間裁縫鋪是這個女孩家開的。
「雲,我朋友要給她的朋友買兩塊布料。」
「啊,歡迎光臨。」垂雲客氣地道,「絲綢的最漂亮、最舒服,棉的也不錯。」她領著明藍在店鋪里兜了一遍,最後選了兩塊重磅真絲的料子,一塊是藏青色的、另一塊是唐紫色的,起初她還覺得猶豫,覺得紫色的衣服男人穿未必好看,可垂雲卻說︰「慶哥穿起來很好看的。」
她驀然想起剛見他的時候,他曾經在她面前穿過一套紫色的絲綢睡袍,神秘的紫色襯托得他瀟灑倜儻,想來,皮膚白皙、氣質高貴的江淮穿上,也一定不俗。
可是等一下……難道,那套衣服也是在這家店里做的?又或者,這個叫垂雲的女孩,也見過他在家穿那套紫色睡袍的樣子?
她看著南慶坐在店里的藤椅上悠然的樣子,心里涌上些說不出的感覺。
「南慶,我挑好了。」她走到藤椅邊上說。
南慶坐直了身子︰「衣服的尺寸報給垂雲了麼?」
「嗯。」她小小聲地說,「你的垂雲妹妹說,免了我的手工費,真是不好意思。」
南慶的食指下意識地蹭了蹭自己的上唇︰「不過是我請她一頓飯的事。不過,你那句‘我的垂雲妹妹’,听上去怎麼怪別扭的。」
他不提並不覺得,可這麼一說,明藍自己也覺得怪怪的,並不是她所說出的事實多奇怪,而是她的口吻里帶著明顯的揶揄。她 嘴道︰「你自己說她是你妹妹的嘛,有什麼不對!」
他似乎是忽然想到了什麼開心的事,笑著從藤椅上站起來︰「對!明藍你說得對極了!」
明藍說︰「細想想,你虧大了!」
「哦?」
「恐怕給我的折扣,都出在你的飯錢里了。」
他帶著點惡作劇的笑容說道︰「就算她不給你優惠,她來我那兒蹭飯,我也不好趕她走啊。這麼說,我這還彌補了損失呢。」
「慶哥!」垂雲把手中記錄尺寸的板夾交給一個店員,身子向後一仰道,「我听得懂‘蹭飯’兩個字。」
南慶沖明藍吐了吐舌頭。
明藍想笑,卻又皺起了眉頭。
垂雲走近前對南慶說了句什麼。南慶回頭對明藍說道︰「走,你扶我進里面去,我有樣東西送給你。」
穿過一條小小的走廊,明藍扶著南慶,走進內堂。房間並不華麗,但收拾得很干淨,家具有了些年頭,有些漆已經剝落,然而實木雕花的工藝卻很細膩。玄關處的矮幾上,放著一盆山石盆景。明藍和南慶在門口拖了鞋,隨領頭的垂雲赤足踏進屋去。
「請等一下。」垂雲招呼他們坐下後,回身進了一間房間。
「慶哥,這個給你。」垂雲把幾張紙遞給他。
南慶模了模,把上面的幾頁抽走,剩下的半疊遞向了明藍。
「給我的?」明藍瞅了一眼,「是吉他譜?」
「是的。」他說,「我知道你喜歡《檐前雨》這首曲子,也知道你要為江淮的生日準備禮物。于是我編了一套譜,是吉他和獨弦琴合奏版本的《檐前雨》,我想,如果到了江淮生日那天,我和你合作把這首曲子彈出來,一定是一份很好的禮物。你說呢?」
她攥緊了那疊譜子︰「可是,以我的吉他水平,恐怕……」
「我很了解你的程度。」他說,「所以我並沒有把吉他的指法設計得很難,你看了便會明白。這曲子我弄了兩個版本,你手上這個是簡易版的,可是我保證,也很好听。只不過我平時用的記譜方法和平常人不同,所以,我讓垂雲給我翻寫成了普通的吉他譜。你回去先練起來,有什麼不明白的,可以隨時問我。」
他的這份心,是明藍想也想不到的。她看著那些紙上的音符,心中驟暖。
「南慶……」
「可別謝我,要謝,就謝垂雲吧。」他笑起來,「沒她幫忙,我一個人可是不成的。」
明藍用越南語謝過垂雲。越南語的謝謝,听上去有點象中文「感恩」的諧音。
垂雲憨厚地擺手︰「不客氣,我的吉他還是慶哥教的呢。」
明藍差點沒張口追問她,那是什麼時候的事。話到嘴邊又覺得自己沒必要知道那麼多,就沖她微微笑了笑。
「這段時間,我可不可以天天來你這里練琴?」她轉而問南慶。
「哦?我倒是歡迎,可我很好奇,你突然這麼說的理由。」
「我想……我想等生日當天給江淮一個驚喜。如果我在家練的話,他會提早發現的。而且,這是首合奏的曲子對不對?我得和你配合默契才行,這需要我們兩個人一起練的。」
「我比較欣賞第二條理由。」南慶說,「不過你的第一條理由也說得通。」
「你答應啦?」
「我讓阿勇每天早上十點去接你,好嗎?」
「我誰的司機也不用麻煩,現在月河酒店為了方便游客,開通了到會安的班車,每天上下午都有車來回,我自己過來。你要是想讓我自在,就別麻煩你的人了。好嗎?」
「也好。」他說,「沒什麼比你自己覺得自在更好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