焰河紀1353年,七月二十六日,艾絲菲爾歌劇院。
「貝蒂!把這個拿到前頭去!」
「帕森特你還不過來把這個搬走?還有你班魯德,愣在那里干什麼?!過來幫忙啊!」
「啊——!麗貝卡!!你是第二個上台的啊!你看看你現在的臉!快去化妝啊怎麼怎麼笨呢?!」
「還有你們!趕快熱身!馬上就要開場了!啊!還有十分鐘就開場了!快快快!跳起來!!」
洛絡婭一走進歌劇院的後台,一股熱浪就伴隨著團長那氣急敗壞的話撲面而來。看著團長索菲那急得幾乎要跳腳的模樣,洛絡婭沒忍住笑了起來。
「啊!希莉婭!你來了!!」索菲被洛絡婭的笑聲吸引來注意力,驚喜地走到近前,然後將洛絡婭推到化妝台前,一邊回頭大聲招呼著,「來!南茜?南茜!來給希莉婭化妝。」而後轉過頭拍了拍洛絡婭的手背,「辛苦你了希莉婭,這一次節目單里你有兩場歌,中間一場結束一場,不過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會需要你救場,所以你先化好妝吧!」
說完也不等洛絡婭回答,索菲就轉身把在人群中艱難移動的南茜拉出來,塞到洛絡婭身邊,又站回高處開始指揮起其他的人。
褐發的少女,也就是南茜抱怨地扯了扯自己方才被擠皺了的衣服,小聲嘀咕道︰「團長真是的,每到演出前就跟馬戲團里要表演跳火圈的猴子一樣,根本就安靜不下來。」
洛絡婭嗔怪地瞪了南茜一眼,然後敲了敲南茜的額頭,「要尊敬團長姐姐,知道嗎?」
南茜吐了吐舌頭,「我才沒說什麼呢!」
洛絡婭搖頭,在化妝台前坐下,道︰「演出快開始了,快點吧南茜。」
南茜應了一聲,動作麻利地走到近前,「這一次也是只用眼影就夠了嗎?」
「嗯。」洛絡婭點頭,有些倦怠地閉上了眼。
這一次在艾絲菲爾的演出只是預熱,真正的演出是十天後的公開演出,地點則是在阿斯加王宮前露之花廣場,據說連國王都會在高塔觀看。
為了那一場演出,洛絡婭花費了很大的精力來排練,最後選定了「拉塔利亞」。
拉塔利亞,這首歌曲來歷十分傳奇。
四百多年前,在當時巴加沙公國那一場幾近覆滅的傳奇性戰役中、在阿斯加王城搖搖欲墜幾乎就要國破時,一個名為拉塔利亞的歌者突然沖上了殘破的城牆,為她戰死的情人和她即將戰敗的國家唱了最後一首歌,而後縱身躍下。在那之後,原本士氣低落的巴加沙士兵卻激憤起來,不但守住了阿斯加王城,甚至一步步將失去的國土收回,最後更是成為了帝國。
雖然現在巴加沙又只能冠上公國之名,但對于巴加沙公國來說,拉塔利亞當時的那首歌重要性和意義不言而喻。甚至為了紀念那位名為拉塔利亞的歌者,在巴加沙公國的立國日的一月後就是拉塔利亞日。而當時的那首無名歌曲,更被吟游詩人記下曲譜,冠上「拉塔利亞」之名。
對于巴加沙的子民來說,這首歌意義非凡;而對于歌者來說,這首歌的難度也十分不一般。
在這首歌中,它要求歌者音域必須要十分寬廣,而演唱時交替的高低音也使得氣息難以把握和持久,最終被譽為「唯有真正的拉塔利亞才能吟詠的歌聲」。
但對于洛絡婭來說,這些問題都並不是問題。真正讓她難以把握的,是它其中所包含的感情——當時的拉塔利亞到底是以什麼樣的心情唱出這樣的歌?那些巴加沙的士兵又是在這首歌中听到了什麼,才能那樣奮不顧身地在敵我差距懸殊的情況下守住王城?
洛絡婭完全無法明白,而以她淺薄的二十多年的閱歷也完全無法揣測這樣的情感。
所以她反反復復地練習了整整六個月,甚至在最近一月中都不曾外出過,但結果卻依然無法讓她滿意。最後,索菲團長實在看不下去洛絡婭這樣近乎自虐的刻苦,于是將她丟到了劇團外,告訴她如果不能在外頭呆滿一天就不要回到劇團來!
洛絡婭哭笑不得,但也領了索菲團長的好意,用黑袍遮掩住自己過于顯眼的外貌特征後就走上了王城的街道。
原本洛絡婭也只是隨便走走,誰知道在經過一個小巷時,卻突然沖出了一個古怪的老女巫硬拉著她要給她佔卜。她坳不過那位老女巫,于是答應下來。但出乎意料的是,就在她將手放在佔卜水晶上的那一刻,那只佔卜水晶卻突然炸裂。
老女巫不滿地向洛絡婭索要賠償,但洛絡婭臨時被索菲團長丟出來,身上怎麼會有錢?但奇怪的是在洛絡婭向老女巫表示要帶她回到劇團拿錢時,老女巫卻又不願意,于是兩人僵持下來,直到安娜的出現。
不得不說,雖然安娜有些沖動,但她的確幫了洛絡婭一個大忙。而且……
洛絡婭神情慢慢緩和下來。
那樣天真得近乎幼稚的行為,真是像呢……
突然的,南茜在洛絡婭耳畔喚了一聲,小聲道,「前兩天有個貴族來問過你呢,你知道嗎希莉婭?」
洛絡婭回過神來,皺起眉,心中有些憂慮。從索菲團長撿到,從此作為歌者希莉婭加入夜鶯歌劇團直到現在快兩年的時間里,無數歌劇團曾詢問過她的消息,也向她發出過邀請,但都被洛絡婭一一拒絕。這件事歌劇團上下都知道,所以也不會特意跟她說明。不過……
「貴族來問我的事?」為什麼是貴族?洛絡婭心中不安,想到三年前那將近一年的流浪的時光,手指慢慢蜷縮起來,「有說是為了什麼嗎?」
「不太清楚呢,不過……」南茜想了想,「好像是巴加沙一個領地偏遠的子爵大人。」
洛絡婭臉色更難看了,抿著唇,心中憂慮和憤怒交織。
看著洛絡婭難看臉色,南茜幾乎瞬間明白了洛絡婭心中的隱憂,頓時出言安慰道︰「沒關系希莉婭,也許那個子爵大人也只是隨便問問,然後找你去唱歌呢!再說了,不是還有團長姐姐嘛!她會保護我們的!」
洛絡婭沉默不語。
索菲團長再怎麼強勢,也只是平民罷;就好像就算洛絡婭被稱作第一歌者,也依然只不過是一個可以被隨意殺死的人。
如果強勢一些的貴族要求她成為被他圈養的情人,她也是無力反抗的。而那些貴族究竟能夠骯髒齷齪到什麼地步,在過去無論是單獨流浪還是跟隨夜鶯歌劇團一同流浪的那三年里看得難道還不夠嗎?夜鶯歌劇團被迫在大陸上到處流浪,難道不也正是因為這個緣故嗎?
看著沉默的洛絡婭,說出了這番自己也不怎麼相信的話的南茜神色黯淡下來,頓了頓,而後勉強揚起一個笑意,輕聲道︰「不過,就算貴族大人們要我們去……那也是沒辦法的事啊,這就是我們的命不是嗎?誰讓我們只是平民呢。」
洛絡婭依然沉默。
命嗎?
在作為布萊恩家女僕的時候,她或許的確曾經這樣想過。但那也只是因為她從沒想過最壞的狀況罷了。
當她還只是布萊恩的女僕的時候,她可以鎮定地說「貴族能夠決定平民的生死」,但到了此刻,她卻只剩下了慢慢的自嘲︰只有事情真正降臨到自己身上的時候,才能夠明白自己心中究竟是怎樣地不甘。
三年前,她在夜色中離開了朱莉小姐的家族,打算悄悄地離去,找一個小鎮終老。但她卻小瞧了她的容貌對于一些心懷叵測的人的誘惑︰一個柔弱無力的女子、還是一個容貌十分不錯的女子單身上路,怎麼會不引來一些小人的覬覦呢?像這樣空有容貌卻沒有力量和家世的女人,抓起來賣給那些有著特殊癖好的貴族實在是再好不過了。
于是,那一年的流浪她走得磕磕絆絆,異常艱辛。但值得慶幸的是,她身上一直有一股未知的力量在幫助著她。
可是不管她身上的力量如何神秘、如何強大,洛絡婭都沒有做過一件事,那就是殺人。
殺人是有罪的。
每個人都有活著的權力,而這個權力,除了那些貴族之外,沒有人能夠奪走。
她是平民,她沒有殺人的權力。
于是在洛絡婭流浪的那一年中,雖然每次路過城鎮都會引來一些心懷惡念的人,但她既無法久久地生活在荒野之中,也無法對他們下殺手,所以她也只是每次都只是將他們打暈跑開。
她沒有殺人的權力,所以她不會殺人——洛絡婭一直這樣想著。
但對于那些人來說,她「不殺人」的發現無疑是一個天大的好消息。于是她後退了第一步的結果,就是步步後退,直到退無可退,再無法忍耐下去。
追緝她的人變得越來越多,直到有人通知了當地的領主,將她抓回領主府。
也就是在那一天,她殺人了。
那一天,月色如霧,她站在這樣美麗的月色下,卻是滿身血腥,尸體滿地。
殺人不是一件值得享受的事。痛苦致死的扭曲面容,惡心粘膩的刺鼻血液,還有那雙至死都無法闔上、直勾勾看著天空的眼楮,讓洛絡婭久久無法忘懷。
而一直堅信東西的打破,更是讓洛絡婭失魂落魄。
她一直以為,貴族是不同于平民的。但在死亡面前,無論貴族平民,它都一視同仁。
他們都是一樣的。一樣地活著,然後一樣地死去。無論他們生前是什麼人,在他們死後都只是一具尸體而已。
她望著滿地的尸體,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茫然。
她听到了什麼東西在她心中崩裂的聲音,然後就是無盡擴大的空洞。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路過的夜鶯歌劇團的團長索菲向她伸出了手。
鬼使神差之下,她隱瞞了洛絡婭的名字,而是以「希莉婭」之名,成為了夜鶯歌劇團中的一個歌者,直到現在。
有時候洛絡婭也會想,如果索菲團長那個時候沒有向她伸出手,她會變成什麼樣子呢?
至少……不會是她期望的樣子。
隨著夜鶯歌劇團流浪的這兩年里,洛絡婭非常開心。
就算有時候十分艱難,就算有時候食不果月復,但是她和夜鶯歌劇團的人都非常開心。因為大家都在。
但是,現在的她難道只能……
不知不覺中,歌劇院前台排山倒海般的歡呼聲響了起來。
洛絡婭茫然抬頭,只見南茜在她身後輕輕推了一把,道︰「輪到你了,希莉婭。上去吧!」
洛絡婭整頓了一下自己的心情,走向了劇院舞台。
但願這一切,只是她多想了吧。
可是兩小時後,前來傳話的貴族僕從就打破了洛絡婭的幻想。
「希莉婭小姐,我家主人,利特子爵大人邀您一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