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瞟到他腰下,那素簡的衣袍帶角上佩著金躞蹀,金石玉器,不知是個什麼獸的形狀。
他的眸子幽深若暗夜,本應是讓人瞧得著迷,不苟言笑時,卻自有一種殺伐之意流瀉而出,使人無故發寒。而當他笑時……
算了,他笑不笑都夠她背上發冷的了。
阮小ど學著北燕的禮,拜了下去,「將軍。」
「你非軍營中人,可不必叫本王將軍。」他道。
她還未起身,又愣在了那里,這人怎的回來了就擺出一副皇家貴冑的模樣?
蘭莫神色閑適,半靠在太師椅上,一指輕叩著硬質的扶手,打量了她半晌。阮小ど則僵立在那處,任他上下巡視,只垂著腦袋,卻沒他那樣好的興致。
終于,他開口問道︰「你是大家閨秀出身,怎會對上藥包扎等事如此熟悉?」
她一噎,這都陳谷子爛麻子的事兒了,原來他還惦記著。
「我……」她想了半天,才慢吞吞答道︰「不瞞將……殿下,我自小在家不受寵,也挨過打,因此對這些知曉一二。」
蘭莫眉一挑,顯出了一些不一樣的神情,劃破了眼中的寒冰,招手道︰「過來。」
她離他幾步之遙,不情不願挪了挪步子。
「嗯?」他目無表情望著她。
阮小ど僵著身子,又湊前了幾步。在幾乎到達他腳邊時,忽的被他執住了胳膊,按著轉過了身。接著,散落在肩上的發便悉數被拂到了一邊,露出了明淨似玉的後頸,剎那間便感覺寒意攀附上了肌膚。
她幾乎要毛發直豎,然而蘭莫只一晌動作,便放了她,道︰「怎的,這許多事日,察罕沒去接你?」
他指的「接」,自然是從關押女犯的小屋中接了。
「還沒有……」她不自在地退開了兩步。
他微微露了一抹笑意,向她道︰「無妨,你今後便在本王府中。」
阮小ど剛被他的話戳得心內沮喪,听到這句話後,整顆心都涼了。她瞪圓了雙眼,直直盯著他,機械般地念道︰「什麼?」
便正好看到了他的笑意,雙眸微眯,似融進了一湖碧水,因為她的反應而流露出的愉悅流淌在面上,融化了周身的寒意。
若是以往,她必定會覺得驚詫,這個冷心冷面的男人何時會露出這種表情?然而現在她卻絲毫也注意不上,腦中只撞鐘似的回蕩著他方才的那句話——你今後便在本王府中吧。
今後便在本王府中吧。
後便在本王府中吧。
便在本王府中吧。
在本王府中吧。
本王府中吧。
王府中吧。
府中吧。
中吧。
吧……
這個男人肯定是有什麼陰謀!
她心內哭喊咆哮著,一雙眼死死瞪住了面前這人。
蘭莫只覺得有趣,道︰「怎麼,不願?」
阮小ど再一次拜跪下來,問道︰「殿下此舉為何?民女低賤之人,收入府中,只怕會污了殿下的眼!」
他卻不再糾纏于此事,拋出了一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何物能比人參更固本培元?」
「哈?」
他竟然沒現出任何不耐煩之意,又原話問了一遍。
阮小ど不確定道︰「靈芝……?」
「不是靈芝,」蘭莫眉心微蹙,搖搖頭,「比靈芝更好的呢?」
比人參靈芝更好的補品?這皇子殿下究竟在想什麼東西?
「……天山雪蓮。」她胡謅道。
然而蘭莫很快否決,「這個不行。」
他這幾句話問得她丈二和尚模不著頭腦,阮小ど問道︰「殿下究竟想問什麼?」
他沉默了半晌,終于開口,「比人參等大補之物見效更快、藥力更甚的物事——世間會有此物麼?」
他說到後來,那深邃的眼眸中竟也浮現了一絲不解。阮小ど瞧著瞧著,便覺自己的腦回路都被這雙眸子帶偏了正軌,腦殘地接了一句,「有啊,葡萄糖。」
一句話,便讓蘭莫又重新盯在了自己身上。
她木頭似的杵在那里,對上他的眼神,努力拉出了個笑容。
蘭莫道︰「‘葡萄糖’是何物?」
「就是……」她搜腸刮肚,找到合適的形容詞,「固本培元的大補之物。」
「與本王說說。」他命道。
這要說起來,三天三夜都說不完,她能扯上臨床的n種藥品。
所幸,正猶豫間,魯哈兒進了來,道︰「玄衛來稟,葉大夫又要鬧著走了。」
「玄衛」是個什麼東西,阮小ど不清楚,不過听他的口氣,似乎是探子什麼的。
蘭莫皺著眉,也沒空听她胡謅了,道︰「備轎馬,本王帶她過去。」
「是!」
魯哈兒很快便出了去,蘭莫徑自轉入了書齋最里頭的隔間,便又僕從隨侍進去,轉眼間便只剩了阮小ど孤零零一人。
想來方才皇子殿下說的「帶她過去」指的不是自個兒吧。
她扭了扭腳,找了張靠邊兒的凳子坐下,盤算著什麼時候能出去,出去後是再回那冷院還是去哪里。
蘭莫很快便從隔間出來,半盞茶不到的時間,換了一套深藍的菖蒲紋瓖銀絲袍子,發冠也換了玄金鏤面的一個,只腰上的金躞蹀仍是原先的那個,此刻瞧來,比先前的裝束嚴整了許多,襯得愈發身形俊拔,氣勢巍峨。
有一剎那,她心中想著,這便是做皇帝的料子了吧。不知這人若龍袍加身,坐擁山河之時,會是如何景致,天下間還有人能與之並肩麼?
蘭莫只一句話便再一次打碎了她所有的幻想,「跟著。」
阮小ど心中的草泥馬又在戈壁灘上呼嘯狂奔。
他只回頭望了她一眼,眼中莫測,便讓她乖乖消停了下來,跟了上去。
大皇子府各處規格嚴恪禮制,絲毫也未逾越出半步,天子崇簡,府中便各處依禮而簡制,佔地雖大,卻瞧不見一絲一毫奢華過度之象。
轎馬已然在靜心齋院外等候,說是轎子,實則車轅上拴著兩匹黑馬,銀頂紫蓋,轎身則是一水兒的黑色,轎檐四角各雕鏤了一只四足長蛟,口中餃珠,怒目昂然,若非龍子,想來無人敢去乘坐。
蘭莫並未騎馬,先進了馬車中,向她道︰「上來。」
真是從天而降的大恩惠,簡直要將她砸得五體投地,簡直匍匐在坑里爬不起來。
「與殿下同坐一車,今後說出去別人都要敬我三分……」她一邊咕噥咕噥,一邊將橫在車轍上的一張小凳勾了下來,踩在腳底,吭哧吭哧爬了上去。
魯哈兒在後頭伺候,先將簾子闔上,自己騎上馬,與四名轎夫一道向府中正門去了。
車壁內里不知安了些什麼,寬敞的空間洋溢著一股暖意,她靠坐在正玄色的絨布上,不動聲色地將自己與對面的男人拉遠了些,然而不管怎樣動作,兩人之間也不過離了兩三尺,鼻尖竟能聞到屬于這人的陌生氣息,無處不在,仿佛極具侵略感,然而瞧著那人,只靜靜坐在對面,閉著雙眼,連動也沒動彈過。
她對著他大眼瞪小眼,瞪了半天,發現他也未理睬過自己,只閉目養神,便松下心來,不再如驚弓之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