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後翻,俱是密密麻麻的小字,落筆圓潤勁秀,賞心悅目,細細一看,頭兩章便是「細菌」、「細胞」,詳細工整寫出了這些微細之物之意、作用,還有一些粗簡的病理分析。
「我將你前日說的那些都抄錄下來了。」葉晴湖在一邊道。
阮小ど細細看著那一筆一劃,短短兩三日間,他竟寫了如此之多,心細如毫,再看葉晴湖的面容,仍是平靜如水,沒有一絲一毫的邀功自喜,放佛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理所當然、分內之事。
她有些不是滋味,從心尖涌上了一股說不出的感覺,自己當日只是隨口說說,有些地方甚至是含糊敷衍,他卻如此當真,幾乎是將她的一字一句完完整整寫了下來。
有些感動、有些沉重。
她將那冊子塞還給他,垂著眼,道︰「記下來也沒用,老天爺不讓用的這些東西,再怎麼努力細心也枉然。」
「我問你,」葉晴湖眉一皺,「你當初學醫是為了什麼?」
「……為了什麼?」阮小ど有些迷茫。
「你前幾日方與我說,我所了解的醫理之外,尚有無比遼闊的天地,你為我指明了這一條道兒,即便是得窺天機,遭受天譴,又有何妨?從學醫第一日起,我便發下誓言,有生之年,定要窮盡醫術奧秘,登峰造極。你身懷如此迥異的醫理,當初學醫,又是為了什麼?」葉晴湖道。
他背著窗,負手而立,似乎極然睥睨,眼中的執著一眼便可望盡。面容晦朔不明,問她的話,恰如字字誅心。
阮小ど呆呆答道︰「也許是為了生計吧……」
「你要生計?」葉晴湖神色一動,卻輕輕笑了一聲,「那我便給你指一條生計。往後跟著我學醫,如何?」
這話,已是含義明了,是準許她拜師了。
然而阮小ど不知是蠢還是豁達,只搖了搖頭,將這千萬人夢寐以求的機會拒之門外。
「不願?為何?」他問道。
她慢慢道︰「當時學醫,也是沖動使然。況且,我並沒有什麼懸壺濟世的志向……」
葉晴湖不為所動,「沖動?」
她點點頭,將早已愈合的傷疤再一次揭開,除了麻木,已感覺不到任何難過或心酸。
「當時……我娘病得很重,我便去學醫了,雖然知道無濟于事,但總覺得也算對得起她。結果,她臨死前,還一張狀紙將我爹告到了堂上,說我爹克扣贍養,害她重病不治,折騰了好一陣子,鬧到鄰里街坊都知曉了,才死了過去。」
那種感覺,簡直比吞了蒼蠅還惡心。如鯁在喉,吐又吐不得,吞又吞不下去,每天對著那一身大白褂,恨不得一把火燒了才暢快些。
她舒了口氣,道︰「後來我爹逼我嫁人,我就從家里……逃了出來,所學的也只有一身醫術,便靠它糊一口飯了。」
醫術這種東西,她學到的也就學到了,若讓她再學一次,恐怕也是不願的。
葉晴湖听完,不再開口,只搖了搖頭,低低笑了笑,如清風明月、修竹叢篁。
半晌,才道︰「別人可都是哭著爭著求我拜師,如今這天大的機緣捧到你跟前,你卻給扔了。」
阮小ど也笑了。
「你不是一直想要葡萄糖的配方嗎?」她道︰「我做不出來這個,但是有個類似的方子,你要不要?」
葉晴湖眼楮亮了,「說!」
「不過我有個請求。」她道。
葉晴湖很不喜歡她如此拐彎抹角,徑直道︰「答應你,說吧。」
「是這樣的……」
阮小ど把來時遇著那婆子的事說了一遍。
「她這個病,是娘胎里帶來的,只知道應該是心髒問題,但不清楚究竟是哪里不好,你可有方法醫治?」她斟酌著問。
葉晴湖瞅了她一眼,「你不是說你是廢物麼?」
阮小ど︰「……」
「這個病是富貴病,需一直用藥養著,鹿茸蟲草人參之類的東西一個也少不了,那家子能吃得起多久?」葉晴湖的聲音太平靜,以至于听著有些冷,「況且即便日日養著,也難保何時會驟然發病。」
先天心髒病之類,即便是在上輩子,那樣發達的醫術、先進的儀器,也僅僅只能一只手觸到這個解不開的謎,何況是如今這種普遍簡陋的條件,縱使葉晴湖天縱奇才,也難以一句根治。而阮小ど空知醫理,干對著它無可奈何,這種感覺實在是堵得慌。
那婆子若是家中殷實,恐怕也不在府中做來去傳話的活兒了。
然而一想起她眼中無盡的期冀與臨行前的殷殷囑托,又怎忍心讓她失望?
阮小ど面上犯難,人也沉默下來。
葉晴湖道︰「你之前也是個大夫,難道不知盡人事、听天命一說?醫術再高,總有治不好之人,總不能出了醫館,個個就生龍活虎了吧!」
「你是在開解我嗎?」阮小ど嘆了口氣,覷他一眼。
「咸吃蘿卜淡操心。」葉晴湖在書桌上抽出一張紙,背著她提筆寫了幾行,道︰「富有富活、窮有窮法,雖吃不起那些個名貴的醫藥,仍是有一些吃得起的,見效是差了點,不過總之也去不了根,便不差多少了。」
怎麼听葉神醫這話就是在忽悠求醫的人。
阮小ど笑嗔,「方才誰說人不來不給治?」
葉晴湖刷刷寫好,將紙晾了晾,遞給她,「境況不同,不可墨守成規。況且,你說的已經夠詳細了,那種心脈之癥也都差不多。總之治不好,沒差。」
阮小ど往那紙上一瞧,見盡是些川穹、熟地、桃仁、當歸等常用之藥,心下嘆了口氣,仔細收起來,「也難為你了,開了這種不明不白的方子。」
葉晴湖瞪了她一眼,什麼叫「不明不白」,這丫頭真不會說話。
兩人此刻都很有默契地不再提之前收徒之事。阮小ど瞧著無事,便道︰「你前邊兒還有幾個病人吧,去瞧瞧?」
葉晴湖拉住她。
「還有何事?」阮小ど問道。
他伸出手,「類似葡萄糖的方子。」
阮小ど︰「……」前後都快小半個時辰了,這家伙記性真好。
她清了清嗓子,「就如你那方子,雖說是類似,但一物之差,便效果不同,我這個只能叫‘山寨版葡萄糖’——一杯水、一小勺鹽、十勺糖,攪拌均勻。」
「……沒了?」
「沒了。」
葉晴湖瞪著她,「你耍我?」
「神醫明察秋毫,阮小ど不敢班門弄斧!」她笑道︰「都說這是山寨版的了,效果如何,你一試便知。」
他不置可否,黑著臉出了屋,去前頭招呼病人了。
葉晴湖來北燕不過月余,之前一直客居國師府,也不常走動,因此來往消息只在京師高門朱戶、權勢富貴之家流傳,尋常坊間得知的卻是不多,這也是幾日來到此尋醫的人多是一些貴人老爺之因。但想來若他長久居此,知曉的人會只多不少。
阮小ど邊走邊問,「你不是說沒有找到你想要的東西麼,為何如今還在北燕住著?還買了棟房子?」
「一則北燕寒堿之地,所生之草藥性與大宣會有所不同,我還未完全弄清;二則如今更無親眷牽掛,四海為家,何處不可安身?」葉晴湖答得一派雲淡風輕。
瞧了一眼身邊那小丫頭,個頭堪堪只道自己胸月復之間,卻一腦子古靈精怪,似她這般才豆蔻之年,若再用些心,指不定如他這般年歲時,也可有小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