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夫人及兩位媳婦兒目瞪口呆。
周氏急得不知如何是好,緊著道︰「公子他從未吃過苦,向來都是下人把事兒整得妥帖了,這回讓他去種樹,可……」
「但那桃樹成煞,最是纏人,非如此不得請走。」阮小ど道。
老夫人愁眉緊鎖,判立不決,看向阮小ど,又把一雙猶豫的視線向程六郎身上投了去。
阮小ど見狀,便不再勉強,微微一欠身,道︰「非是如此,小女也無法醫治了,這便請辭。」
她轉身便要走。
未走出兩步,听後頭老夫人微微蒼老的聲音道︰「李小大夫,且慢!」
阮小ど背著她笑得像只偷了腥的貓。
她慢騰騰轉過身來,問道︰「老夫人還是何事?」
「這……難道除了此法,真就再沒了別的法子?」老人嘆氣,道︰「六郎是我的心頭肉,那能讓他遭那許多罪!」
阮小ど嘆惋搖了搖頭。
程六郎其間幾乎不發一言,先不過以為阮小ど是又一個來坑蒙拐騙的庸醫,後听她如此一說,卻倒有些迷惑。
種樹又能怎的?那李小大夫又討不到一文錢好處!
他抱著將信將疑的態度,幾乎未多想,終于開口道︰「外祖母,若此法能讓你心安,不妨讓孫兒一試!」
「六郎……」老夫人極是心疼。
阮小ど也趁熱打鐵,道︰「此法用過到一月,即當有效。一月之期也不算長,老夫人不妨讓程公子一試。」
此時,另一個媳婦兒也開始勸她,「是個,婆婆,您就讓六郎他試一試,總之有人在旁看護著。也可確保無虞。若真如這李小大夫所說,六郎的病根從此除了,那不是一大樂事?」
老夫人被說得也動了心,拍了拍程六郎的手。「孫兒,你真要如此?這可是個吃苦的活兒……」
「無妨!」程六郎答得很是響亮。
「那好!」老夫人下定了決心,這便吩咐下人道︰「先備些上好的桃籽來,待到明年開春,候著六郎來種!」
「老夫人!」阮小ど一口打斷她,「方才小女已算出了,那桃樹煞極是挑剔,選籽一事,還需程公子親自動手;況且,這煞多拖一時。要想根除便更難一分。事不宜遲,最好現在就動手!」
老夫人又急了,「這天寒地凍的,即便是種也種不活啊!我孫兒怎耐得了這等苦楚!」
「老夫人莫急,種樹只是為表心跡而已。在乎的是過程,而不是最終的結果。」她答得玄乎。
這日之後,揚州錢多勢大的皇商程家便散出了一則令人捧月復的傳言——程家老主母的心頭寶程六公子要去種樹了。
有錢人家就是閑,如今怎的又想出了個新花招!
哪是如此,那程六公子病魔纏身,原是撞了煞,要種桃樹才能解煞呢!
據說那程六公子真是有桃花煞。從前我一遠方表親在程府里頭做活兒,見過一面,瞧著就像是山中的精怪,竟不像個凡人!
……
這招實在是太過乖張,阮小ど順其自然地被老夫人賦予了重望,並留在了府里。連同葉晴湖與柳兒也被接了來。一並清掃了廂房,請幾位住下。
臨走時,那客棧掌櫃還與他們依依惜別,很是不舍。也是好好一個搖錢樹就這麼沒了,他不心疼才怪。
葉晴湖此回看她就像看什麼稀奇之物一般。道︰「旁門左道你倒學得不錯。」
阮小ど嘿嘿笑了笑,「我也只懂得皮毛、皮毛而已……」
「誰跟你說佔卜之術了?」他掃了她一眼,「你這坑蒙拐騙的招數竟還能蒙著人。」
「……」
她一把捂住他的嘴,關了廂房屋門,將人帶到一邊,悄聲道︰「你知道就爛在肚子里,可別向外說!」
他一雙眼似深夜寒星,竟帶著笑意。她手心中的唇也微微向上翹了起來。
阮小ど自覺有些失禮,訕訕放了手。
葉晴湖一無所知,只新奇盯著她。
不一刻,外頭有丫鬟來叩門,一見里頭兩人同室而居,猛然便垂了頭,恭順道︰「六公子請李小大夫來見。」
「李小大夫。」葉晴湖譏笑。
阮小ど瞪了她一眼,隨人走了。
這丫鬟向來是伺候程六郎的,十五六歲模樣兒,梳著雙丫髻,釵環珠翠絲毫不亞于旁的小家碧玉。一言一行也是規規矩矩。
程六郎現正在院里頭挖坑。
原先樓台小榭、曲水流觴已被鏟為了一片平地,以便他動手栽樹。正挖坑的那少年身形瘦弱,無力揮著金鋤頭,氣喘吁吁。
沒錯,是金鋤頭。
約莫這老夫人覺得金子做的東西就要趁手一些,除了安在柄上的鐵頭鏟,余下全都是金銀打造而成,把兒上雕工精致,瓖了溫潤的南海珍珠,別說拿來刨坑,放到歷史文物博物館里頭都夠格了。
阮小ど︰「你們家六郎真夠*的。」
丫鬟听不懂,瞧了她兩眼,將人帶了過去。
程六郎鏟了淺淺一個坑兒,便累得要停下來歇息,瞟了身邊阮小ど,眼中幽怨無比。
她笑了笑,想拍拍他的肩膀,被對方躲開了。
「想程公子你每日也是閑著無事的,種種樹,造福後人,不是挺好?」她道。
程公子玉白的面上沾著道灰泥,道︰「我不信你。」
阮小ど︰「……哈?」
「你與我外祖母說的那些話,我一個字也不信,」他接過丫鬟遞過來的綢巾,擦了擦指尖的泥,道︰「我之所以要如此,只是為了讓外祖母寬心。你我心知肚明,即便我種得滿園桃開,我這身子也是好不了的。到時——李小天師,你還是趁早溜之大吉。」
阮小ど挑了挑眉,道︰「你有個那般疼你的外祖母,為何還成日里悶悶不樂、感時傷懷?」
程六郎連正眼也未瞧她,只道︰「你只是個跑江湖買藥的。哪里知我癥結所在?」
「無非就是那些高門大戶,爾虞我詐之事,你見得煩了,又身陷泥中。無法自拔,因此落落寡歡;再料想你早年喪母,自有一種寄人籬下之感罷了。」她撇撇嘴。
他放下了鋤頭,眼中異色一閃,又矢口否認,「胡說!」
「胡不胡說你自個兒心里頭清楚,與我爭什麼?」她閑倚著欄桿,道︰「古人有言,‘試問閑愁都幾許,一川煙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傷春悲秋之愁,本就是閑出來的。程公子何不如退一步,海闊天空?」
程六郎喃喃隨她道︰「退一步,海闊天空……?」
他說了幾遍。又搖頭苦笑了笑,望著院外湛藍悠遠的天際,空空茫茫。
「我若退一步,後頭還不知多少人虎視眈眈,哪里如你說得那般逍遙——海闊天空?」他道。
阮小ど道︰「不能退,那就進,劈波斬浪、奮勇向前。如你先前整日整日的哀愁綿軟。不退不進,又算得了什麼?大丈夫生在人世,便當有鴻鵠之志,即便不立豐功偉業,也萬不能被心魔所擾。我一小女子歷經困苦,尚能習得如此豁達。你的處境比我已好太多,為何又不能豁達一些?」
程六郎揮退了眾人,心緒如一潭死水被忽攪得滔天翻浪,不覺便譏諷道︰「你倒說說,你歷經了何種困苦?」
她卻不再多言。只道︰「過兩日你便會知曉。」
一連過了三日,程六郎挖好了坑,種下了第一顆桃樹苗兒,無奈寒風凜凜,那苗兒蔫蔫的,半死不活。
這桃樹苗還是程家特地從最南的百越一帶重金買回的,誰知此處仍是寒冷,眾人心知肚明,恐怕也活不上幾日。
程六郎卻漸漸對著桃樹上了心,親自在上頭裹了一層又一層的枯草,還打算用漿糊泥做個遮風擋雨的牆垣,躊躇滿志,誓要這小東西撐得過一個冬季。
他正籌算時,忽聞阮小ど邀自個兒去廂房那頭——獨身一人。
他依言前往,走過兩處小徑,過了遮蔽的影壁,便見了幾楹廊屋,青灰牆身,瓦頂淺碧,在匆匆流水、片片假山之中極是詩情畫意。
外頭只一個柳兒守著,向他行了個禮。
他剛走進門,便听得里頭微微有異動傳來,卻是那李小大夫壓在嗓子里的痛呼,「輕點——」
「忍著。」另一個淡淡的聲音清泉一般直傳入耳。
他猶豫了一瞬,推門而進,向里一瞧,便愣在了門口。
眼前是一副極其詭異的畫面,阮小ど平伏在榻上,眉眼皺得死緊,快哭了出來,她那師父則立在一旁,捏著兩片刀葉,薄薄的尖刃上還淌著血滴,執刀之人卻連眼也不眨。
她滿頭黑發被草草梳攏在一邊,簡直有種蓬頭丐面的意味。後頸處血肉模糊,不堪一看。
程六郎生于安樂鄉、長于婦人手,何曾見過此般血淋淋的場景?他手足發軟,忽想奪路而逃。
榻上那女子卻突然出聲,似有些昏沉,「程公子來了?」
他張了張嘴,卻未發出一絲聲音。
「嘶……好疼……」阮小ど額上生了細細密密的汗珠,終于睜了眼,虛弱笑道︰「嚇到你了?其實也不怎麼疼,麻沸散都生效了的……」
只不過用量不算精準,頸上皮肉又最為敏感,這才疼痛不止。
「你們……究竟在做甚!?」他驚道。
阮小ど道︰「你前兩日不是問我,受過何種困苦麼?就是這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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