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伯嘆了一聲,又攏了手,在門外道︰「少爺,這師徒之情呢,總比不得男女之情,徒弟再好,往後她成了親,有了家室,你也是不好再去叨擾那一家子的了。再說了,這世道上哪有甚男師女徒的……男未婚女未嫁,娶過來不就好了……」
葉晴湖回了頭,說了一句,「多嘴!」
四伯翻了翻渾濁的眼珠子,搖搖頭,果真不再多嘴,走開了。
另一頭,喧喧鬧鬧的街市之中。
雙福成樓的二樓雅居中,商家二人相對而坐。小二上了酒菜便自覺退了下,一桌子好菜好飯,琳瑯滿目,看得阮小ど食指大動。
她吃了一通,才听到商澤謹問道︰「為何休沐不歸家?」
阮小ど像看稀奇生物一般看了一眼他,「外祖母又不喜歡我,回去做什麼?」
「你至少應當去瞧一瞧祖父。」他道。
「……他如今身子好?」她擱了筷子,問道︰「還有我雲姨姨,沒受什麼刁難吧!」
商澤謹道︰「祖父身子一向時好時壞,葉大夫那藥方絕是精妙,但也拖不過幾年。你若有空,回去看看他。他很是掛念你。雲姨娘那處一切都好,祖母並沒有甚不滿意之處。」
總歸有他幫襯著,老夫人是不大會找她麻煩的。
阮小ど沉默了下來,久久無言。
他不再多言,又從懷中取了張紙出來,遞過去。
「這是什麼?」她逐層展開,對上看了一遍。
女,不過雙十,已亡四年有余,尸呈枯狀,頸間有刀痕,清晰辨,深寸許。長一尺,左深右淺。先斷為自剄而死;然傷痕疑。
她驚疑不定,「這是……」
「大姑母的貼身侍婢瑯兒的死狀。」他道。
「我娘!?」阮小ど驚得差點打翻了桌上殘酒,「她……為何你要去查她的丫鬟?難道她也卷進了這事?」
他點點頭。道︰「原本我並不懷疑此事,直到瑯兒的死。」
「瑯兒是在姑母死後不久,冬至去寺院拜佛,留宿一日。第二日卻被現死在了廂房之中,仵作驗尸,乃是自刎而死。」他繼續道︰「她作為姑母陪嫁,一同入得李府;而姑母被遣回商家,她卻並未相隨,只留在了李家。」
這怎麼說也說不過去,貼身侍婢原本就是主子到哪就要跟到哪的。哪還有主子走了,她獨自留下來的?
阮小ど嘴角抽了抽,道︰「那瑯兒相貌如何?」
「很是討喜。」他道。
「那……」她喃喃道︰「難不成是李季……」
商澤謹眉頭一挑,「他是你爹。」
阮小ど揮揮手,「那你又為何懷疑她的死?」
「原先只是听說。姑母死後,瑯兒每日里都看似心魂不定,神色有異,眾人只道是她們主僕情深,瑯兒思念姑母所致。後她自盡而死,更是坐實了這一斷言。」他指了指阮小ど手上的尸檢狀子,「尸體致命傷痕在頸間。當時她手中攥著一柄匕首,應是凶器。然傷口左深右淺,除非瑯兒慣使左手,否則絕不會造成如此傷痕。且——她一個弱小女子,怎能將自己的脖頸割出一寸有余深度的傷痕?」
她緩緩點頭,又道︰「瑯兒死了四年。應早已變成一堆白骨,怎還能見傷痕?」
商澤謹微微笑了,似很是欣然,「這就叫人算不如天算。瑯兒入葬四年,非但沒有*。反倒只是干癟了一些,皮下骨肉俱全,還保留了生時大部分原貌。她入葬之地,正是起尸地。」
「起尸地!?「
「你當明白,不是所有尸首入土後都會腐壞成骨,有些會意外地保存下來,尸身完好,只是干瘦一些。雖說常言只道這些個人生前都有冤情,但在我看來,不過是下葬之所與普通處別有不同而已。」他道。
阮小ど听得目瞪口呆。
他的意思,是那瑯兒死後成了干尸!?
果真是謀事在人成事在天,若那尸體上真查出些什麼,還怕他們找不到更多的線索?
她興奮了一晌,突然回過味來,「人家死了有四年了,你又是怎麼看到她尸體的?」
商澤謹笑而不答。
阮小ど︰「?」
商澤謹︰「。」
阮小ど︰「……」
「你你、你偷撅了人家墳墓……!?」她結結巴巴指著他。
他卻平淡丟了她一個白眼,「說話別那般不留口德。」
你都敢做了我為什麼不敢說!
她對著那驗狀又看了半晌,感嘆良久,對面商澤謹鎮定自若,嘴角帶笑,放佛正在做的不是件見不得光、壓力重重的事,而是什麼東家李家摘桃種李之事,全然不覺疲倦退縮。
她張了張口,最後卻只道︰「……我會記得你的大恩。」
「吃飯。」他道。
兩人直到晌午才出了雙福成樓,阮小ど仍是未回商家,只讓他替自己帶個好給商老爺與柳慕雲,自個兒又急沖沖趕時間去了葉晴湖家中。
不巧,葉晴湖正在午休。
四伯一見她,便將人領到了前堂,道︰「姑娘在此稍等,我去叫少爺起身。」
「不必了,」她拉住了他,「現下時辰不算晚,我還再呆一會。歇會兒吧,若是師父到時還不起身,再叫他不遲。」
四伯連連說好,給她沏了茶,去後屋了。
過了大半個時辰,葉晴湖才起了身,然而就跟沒睡似的,衣衫新整,面容冷淡。
阮小ど瞧他面色不好,道︰「師父,你怎麼了?」
「你來作甚?」他道。
她忽然想起來,雙眼一亮,便將人往屋里拉,道︰「今兒個我見著了二哥,他與我說……」
她悄悄在他耳邊說了一通,葉晴湖淡淡听著,神色淡淡,忽又皺了皺眉頭。道︰「若是回李家那般艱難,為何你還要回去?」
阮小ど一愣,後才道︰「……李家嫡長女,總歸是比商家不受寵的外孫女名聲好點吧。」
他一反往日盡無所謂的神情。沉默盯了她半晌,看得她有些毛骨悚然,才背過了身,似乎不願讓她察覺出他正苦思著什麼。
「師父,你今日究竟怎麼了?是不是出了何事?」她實在有些不放心。
然而片刻之後,他卻似已然決定好,順手模了模她的腦袋,支起了她光潔的額頭,用極為認真的語氣道︰「那你又為何不讓我替你鋪路?」
「……啊?」
「你若願意,大與我說。我是你師父,又怎會對你的事袖手旁觀?」他道。
阮小ど被說得丈二和尚模不著頭腦,半晌才道︰「是……是你讓我放手相搏,也是你讓我爬上御醫那個位子,前頭那些個路障。有一半是你給的!」
她更想說,師父你今日是不是在家搗鼓藥材,把自己腦子搗鼓壞了?
然而他道︰「我改主意了。」
「……?」
「你若想安穩在此過活,我便給你鋪一條穩當的路,你要做商家千金也好、李家千金也好,即便是封個郡主,也無所不。」他一字一句道︰「只要你不隨隨便便跟人跑了。」
阮小ど大叫起來。「四伯!四伯——」
四伯慌慌張張跑了過來,「怎麼了!?」
「你家少爺他是不是吃壞了肚子?他今兒個吃了什麼東西!?」她忙換忙亂問道。
四伯吁了一口氣,定定神,老神在在道︰「開竅了。」
接著,笑呵呵搖搖擺擺走了。
阮小ど︰「……」
葉晴湖黑著一張鍋底臉,道︰「怎麼我說的很奇怪麼!」
阮小ど擺手。「呵呵、呵呵……不奇怪……」
她招手在眼前,瞧了瞧外頭天色,道︰「日頭不早了,想外頭也不大炎熱,我該回去了。師父。我下回再來看你,你安心在家養……搗鼓藥草。」
葉晴湖驀地拉住了她。
阮小ど驚得下巴都要掉下來了。
他皺眉道︰「你還是要隨便找那北燕的小子跑了?」
她急得都快要哭出來了,一定是她上門的方式不對!
「師父,你今日究竟是怎麼了?我先前都與你說好了的,你怎麼突然就換了個人似的……」她哭喪著臉道。
葉晴湖恨鐵不成鋼地盯了她半晌,又恨恨將她推搡到了一邊,冷聲道︰「你不是費勁了心機要回李家麼?」
「是要回,只是你莫再說什麼‘鋪路’啊‘郡主’之類的話了,怪得很!」她道。
然後……
然後葉晴湖又把她轟了出去。
轟出家門時,還丟下了一句話,「想好了再來見我。若是你再敢不明不白就先跟察罕那小子跑了,休怪我……不認你這個徒弟!」
好了,這回都指名道姓了。
阮小ど垂頭喪氣回了太醫院。
師父他今日一定是吃錯了藥!
一切都有條不紊地進行著,商澤謹繼續查李家的案子,商家繼續過明爭暗斗的日子,葉晴湖繼續搗鼓亂七八糟的藥方……
阮小ど也繼續過著平平淡淡而暗流洶涌的生活。
春日一點點過去,初春到了仲春,又過了季春,最後到了初夏時節。
太醫院迎來了又一次喧鬧緊張的時節——初夏考。
所有弟子,無論平日里懶撒的怠惰的,也都開始奮看書了,雖說太醫院每季的考試並不會直接篩下一批人,但所有人的成績好壞,都在管勾心中記著,很能影響明年大篩選的初春考,誰也不願在管勾心中跌了成績,丟了面子,砸了飯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