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眼已是三個月之後,景寧在那場匪事中身受重傷,昏迷了許久,醒來已經身在荷谷之中。***好在,往日在宮中教她功夫騎射的師傅西林錦春還陪在她身邊。
「寧兒,你的身子才好些,莫要在這里迎風久坐,只怕吹了風,病更重了,那便不好了。」
遠遠地,西林錦春就看見景寧一個人坐在斷崖邊上。
景寧听了西林錦春的聲音,低了低頭,躲避地揚聲說道︰「師傅,求您別過來!」偷眼看見西林錦春當真停住了腳步,景寧默了默,像是補充似的,又說道︰「寧兒覺得心里暈得慌,想在斷崖上吹吹風,一會兒就好。師傅不用擔心,寧兒曉得時候。」
西林錦春望著景寧的背影,一時間張開嘴卻不知道要說什麼,只是听了景寧的聲音,腳步不覺就那麼停在了那里。
從前,景寧雖是丹香王最寵愛的公主,卻從來都是不講身份的,不論在誰的面前都是你啊,我啊的,沒有長幼尊卑。如今,經了這樣的事兒,一瞬間家破人亡,景寧似乎一下子長大了,也疏離了。
看見這樣不再歪在他懷里聲聲叫著「師傅,師傅……」,肆意撒嬌玩鬧,賣乖偷懶的景寧,西林錦春的心里有絲絲的愧疚纏繞在心頭。
站著等了許久,景寧終究沒有再開口,西林今春嘆了口氣,終是一個人默默地回去了。
斷崖上,涼風傾掃,長草倒伏,落葉席卷,寒氣逼人,不過兩三個月的時候,香城已經換了秋天了。
香壇里的大樹,不知道還有沒有虔敬的丹香百姓從遙遠的香山背來寒泉水澆灌了。明年香樹落籽的時候,也不知道還會不會有大批的丹香百姓蜂擁而來,圍繞著香樹,等著收集那載滿了祝福的樹種了……
景寧這樣想著,淚水不覺就又沾濕了眼眶,她已經記不清這是她醒來之後第幾次落淚了。被郝不歸救回來之後,丹香國的事她總是回避的,可是,每當一個人的時候,她還是會忍不住地想父皇、母後、長姐、皇兄……
往日的一幕幕仿佛在腦海里扎了根,萌芽抽枝,散葉開花,迎風飛長,轉眼就是參天大樹,無論她怎樣躲避,都無法忽視。
每每等到記憶泛濫的時候,景寧避而不得,便會把注意力轉移到一些不相干的東西上,比如花草樹木,比如她可愛的良駒小白,比如宮外的那次游玩所遇所見……
可是,她越是這樣,那些不相干的東西似乎也有了感一般,不依不饒地纏將上來,越引得她垂淚連連。末了,也只能坐在斷崖邊上神思一回,流淚一回,少不得還要把風澗澈罵一回撒氣,如此這般,才能稍稍平復一下心中的悲怨。
再往深處,景寧是不能想的,只怕再想下去,她便要陷進那仇恨的洪流中難以自拔,從此憤世嫉俗,容不下任何人。西林錦春說,那是最大的悲劇!
日暮微沉,鳥雀倦而知返,啞啞鳴叫著歸巢,景寧坐在那里暗自傷懷了一回,最後還是站起身來,默默地回去了。
鳥雀有歸巢,她卻沒有。丹香國已然覆滅,國破山河在,家無人猶存,這許是最摧殘人心的事。再回,望一眼那寂寂斷崖邊上,夏花成秋草,往事誠不可追憶,戀戀風塵,轉眼成煙。
西林錦春說的對,前面還有很多美好的事等著她,才十三四歲的年紀,最該是繁花爛漫的季節,怎麼能經了一宿的風雨,便成了花落知多少的殘枝?
心里想得明白了,身上似乎也松快了許多。俗話說得好,心開勝百藥。這麼想著,等回到荷谷的霧竹居里,見著桌子上熱騰騰的飯菜,景寧不覺有些饑腸轆轆,兀自坐下來,也不用西林錦春好相規勸,已經夾著菜,吃了一小碗的米粥。
西林錦春端著湯進來的時候,早已看見景寧狼吞虎咽的樣子,心里終于放下了些。若是景寧再這麼不吃不喝地鬧下去,莫說她一個女孩子,還病了那麼久,就是一個大男人,他便是有再好的醫術,也是沒有一點法子的。
心里雖是這樣想著,西林錦春嘴上卻是半點不饒人的︰「哎哎哎,這兒還有道湯不曾上來,寧兒你怎麼就這樣用了飯了?」
景寧也不答話,自個兒默默地只顧吃,等用完了碗里最後的一點兒米,才沒事兒人似的道︰「不礙的,我方才吃了飯覺得有些噎住了,這會兒喝了湯,正好兒順順。」
說完,景寧已經接過西林錦春手里的湯碗擱在桌子上,執了湯勺給自己盛了小半碗喝起來。
西林錦春坐下來,偷眼瞧著景寧悠悠地說道︰「師傅還以為,你不知道餓呢!正尋思著打明天起,便不用再做你的飯了,也省了荷谷里的一項用度。」
「嗯~」景寧埋頭喝了一口湯,在嘴里細細品品,還閉上眼楮做出一副回味的樣子,壓根兒不接西林錦春的話頭兒。等睜開眼來,將湯碗遞到西林錦春面前,夸張地贊道︰「師傅你嘗嘗,今天的湯真是鮮,寧兒不是夸口,我還從未喝過這樣好喝的湯呢。」
西林錦春睨她一眼,不覺失笑︰「你這丫頭,滿嘴的香油,盡會唬我開心。」
景寧一見西林錦春笑了,自然也卸去了偽裝,又恢復到從前那副沒規沒矩的樣子,把盛著湯的勺子往西林錦春唇邊遞了遞,甜甜地說道︰「我從來不知道,師傅你竟然有這樣的好廚藝,從前藏得那樣好,如今怎麼倒舍得拿出來了?」
景寧沒規矩慣了,西林錦春縱是知道,卻是該守的規矩也還要守著。奈何幾經推讓不下,西林錦春只好接過景寧的勺子兀自把湯喝了,趁著說話的檔兒,遞給景寧的勺子卻是一只新的。
「還不是你,只嫌師傅忙得不夠,生了病還一味地只知道鬧騰,不吃不喝地嚇唬為師,師傅不拿出點兒看家本領行嗎?」西林錦春嗔怪地說道。
這話景寧可不依︰「方才是誰說明天便不要做我的飯了?」景寧生氣地拿烏溜溜的大眼瞪著西林錦春道︰「省銀子都省到徒兒身上來了,師傅你也好意思!」
不及西林錦春說話,景寧又張嘴說道︰「依我看,恐怕師傅是念著郝侍衛在,不得不盡一盡主客之儀,要不然,恐怕我是早已沒飯吃的了。」
話說到這里,景寧猛然想起來,今日似乎還沒見到郝不歸的影子呢。
前些日子她病著,及至醒來了也是一味地傷神,不怎麼將他放在心上,這會兒想起來,景寧心里倒是疑惑︰「那日丹香國兵荒馬亂,百姓生靈涂炭,怎的偏偏郝不歸就能全身而退?若說是他武藝高強,躲過一劫,倒也說的通。只是,岐山遭遇匪事,郝不歸恰巧救了她,還將她送到荷谷中,卻是叫景寧不大明白了。岐山乃是丹香國和吳珠國的疆界,離香城數百里,若不是事先做了準備,從丹香皇宮月兌了虎口就趕往岐山,那是如何也趕不及的。」
說到郝不歸,西林錦春心里也是一顫,景寧平日里的聰慧,他是曉得的。之前不問,不過是因為她病著,又一心陷在王國之悲中不能自拔,這會子想通了,自然不會放過。況且,郝不歸從吳珠三皇子手里救下景寧的事,細加思索就會漏洞百出,怨不得她會生疑。
瞧著景寧臉上的神,西林錦春知道,是時候給景寧一個說法了。不然,若叫她現了什麼,只怕往後對他、對郝不歸,景寧都會處處設防,這是他不希望生的。
「郝侍衛去探听皇宮里的消息了,今天只怕不會來了。」西林錦春靜靜地說著,眸子里隱隱泛冷。
提及丹香皇宮,景寧的神色依舊有些不自然,口氣淡淡地說道︰「兩三個月的光景了,若是有消息早該探听的到,這個時候去,不嫌晚嗎?」
看到景寧望過來的目光,西林錦春在心里嘆了口氣,回望過去,只是片刻便又錯開了視線,他終究沒辦法直視景寧**luo探尋的目光。
「丹香國局勢動蕩,一時間大起大落,群臣失守,民心渙散,初時吳珠國定然看得緊。何況,吳珠三皇子在岐山已經遭遇了匪事,‘景宜公主’失落,你又未曾被找到,听聞皇太子也是下落不明,吳珠國哪里敢放松?」
西林錦春掃眼看看景寧,緩了口氣,繼續說道︰「加之香城乃是國都,皇宮重地,哪里是好混進去的?郝不歸不過仗著功夫了得,卻也不敢硬闖,也只有等風聲過了些,才敢混進香城內部去打探虛實。」
景寧在心里思忖了許久,這才開口說道︰「我原不該有這般重的疑心,只是丹香國沒得突然,繞是我從來沒心沒肺,也知道這事兒來的蹊蹺,若沒有內應,吳珠國便是有一萬個膽子,也不敢借著父皇的壽辰公然起事,就這麼堂而皇之地奪了我丹香國。」
仰頭看著西林錦春,景寧的眼楮里已經潮成了一片︰「師傅,你莫要怨我,我是被這事嚇怕了,再不敢想往常那樣一門心思任誰的話都信了。我怕……」
西林錦春瞧著景寧淚水蜿蜒的臉,心中浮起莫名的疼,有些無措地擁她入懷,伸手輕拍她的脊背,安慰道︰「師傅知道你心里苦,只是此時我們與郝不歸,三人相依為命,一時間尚沒有人可以依靠,人心要散容易,要聚起來卻是難上加難。寧兒你切不可一時沖動,傷了郝不歸的心,說到底,你的命是他救的,師傅欠他一份人。」
景寧眼里含著淚點點頭,正悲戚時卻听得外頭傳來一陣跌跌撞撞的腳步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