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目聚焦,禮堂中的嘈雜聲浪漸漸平息下來。大多數人都注視著站在發言台上鎮定自若的這個年輕人,默默等待著他的回答。
其實這個時候,不要說台下的唐曉嵐和林美娟多少有些緊張,就連台上的安知儒,都在擔心駱志遠應答不妥,引起一些不必要的麻煩。
安知儒借著端起茶杯喝水的當口,歪頭掃了駱志遠一眼,見他的神色平靜,沒有因此流露出什麼驚慌失措的表情,倒也松了口氣。不說別的,最起碼駱志遠的臨危不變,這已經算是難能可貴了。
安知儒對駱志遠的好感逐日在加深,因為兒子安國慶跟駱志遠是鐵哥們、兼之駱志遠又曾經治好了他的病並為他交好鄧寧臨出了不少力,所以,安知儒其實是把駱志遠當晚輩看待的。而事實上,他今天能成為鄧寧臨的心月復,駱志遠在其中起到了一個「牽線搭橋」的作用,雖然不是關鍵性的因素,但卻不可或缺。
駱志遠笑了笑,朗聲道︰「尊敬的常市長,各位領導——其實,怎麼說呢?我們公司以現金和優良資產注入,對兩家國有毛紡廠進行重組,這種資產置換和資本運作本身,就是對國有存量資產的盤活。換言之,我們與兩家毛紡廠合作成立新公司,我們出的是錢、是優良資產、是各種資源,但對方只是以存量資產折算成股權……這樣說,大家應該能听的明白吧?」
「至于說我們有什麼把握批量安置老國有企業的職工,在這里,我簡單地將我們今後的幾個運作步驟給常市長和各位領導、同志們匯報一下——新公司組建成立以後,我們將著手整合一部分存量資產(比如兩家毛紡廠積壓庫存的商品)與俄方進行易貨貿易——我前一段時間去莫斯科,與拉達汽車制造廠的人已經達成協議,未來,我們將通過易貨貿易,從俄方進口1-12輛拉達牌轎車。這是第一步。」
「第二步,這批轎車到位之後,我們會組建一家出租車運營公司,采取租賃經營的方式,面向全社會招聘司機買斷這批轎車1年的使用權。也就是說,只要向公司支付相應的租賃費用,司機就可以買斷經營公司所屬車輛,使用權和具體的經營權在司機手里,但所有權在公司……這是大多數出租汽車運營公司的模式,我就不再過多解釋。說到這里,大家就可以明白,至此,公司通過易貨貿易和市場置換,成功將積壓庫存產品變廢為寶兌現為了資金流。」
駱志遠侃侃而談,無論是台上還是台下的人,都在認真傾听。有些人未必听得明白,但台上的這些官員、質詢組成員應該是都明白了。
安知儒暗暗訝然,心道︰駱志遠這一手,分明就是「借雞生蛋」,可謂是高明之極。不過,如此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如果「空手套白狼」都能輕而易舉地完成,這世界上恐怕早就遍地都是富豪了。
宋念波則暗暗冷笑,認為駱志遠不過是在夸夸其談。靠兩家國有毛紡廠積壓在倉庫里的那些毛料布匹,就能從俄國人那里換來1多輛小汽車?扯淡的事情!不是俄國人瘋了,而是駱志遠異想天開。
其實,宋念波的心態正是很多人的懷疑。駱志遠的思路固然是可行的,但做法卻讓人難以苟同——這種計劃和所謂的易貨貿易听起來太過離譜,不接地氣,更像是一個毛頭小子的意yin強國夢想。
常書欣皺了皺眉,敲了敲桌子,打斷了駱志遠的話︰「駱志遠同志,咱們假設你的易貨貿易能夠成功——好吧,你從俄方弄來一百多輛小汽車,然後將小汽車租賃給司機經營,但是——你難道就指望這麼一個出租車運營公司來養活兩家毛紡廠正在等待上崗的數百名職工?嗯?」
駱志遠望著常書欣,笑了︰「常市長,當然不能靠這家出租車公司來吸納老職工就業。安置老職工,我們需要通過第三步的運作——依托前面兩步所獲得的資金量以及兩家毛紡廠的土地資源,組建一家地產置業公司和一家與之相配套的物業管理公司。根據我們的初步估算,這兩家公司足以接納6-8人。這也正是我們在方案中提出的安置老國有企業職工的上限。」
常書欣哦了一聲,眸光中光亮一閃而逝。
他不得不承認,駱志遠的全盤計劃環環相扣、步步為營,一旦運作成功,將會是一個完美的資本運作案例,解決一直困擾市里的這個大難題。盡管他仍然懷疑駱志遠相應舉措的可行性不高,但就事論事、就本次資產重組的方案本身而言,駱志遠的回答天衣無縫,讓他非常滿意。
他是市領導,自有市領導的風度和水平,于是就向駱志遠笑笑,點點頭,「好,駱志遠同志,計劃很不錯,我期待你們的成功。」
「謝謝常市長。」駱志遠向常書欣鞠了一躬。
常書欣朗聲笑著,環顧左右︰「其他同志還有什麼疑問,趕緊提,時間有限!」
「好的,駱總,我來提一個問題。」台上一角,一個濃眉大眼方臉寬額目光清澈的青年男子起身抓過話筒,站在那里凝聲道︰「駱總,根據我的了解,兩家國有毛紡廠目前存量的國有資產累計超過三千余萬,包括廠房、設備、存貨和土地。但是,你們公司僅僅注入資金5萬,就佔據了新公司注冊資本的6%,而三千余萬國有資產統共才折算為4%的股權,這意味著三千余萬的國資起碼大幅貶值一半以上,我個人以為,這是國有資產的賤賣,相當于是一種無形的國家財富流失……請回答,謝謝。」
此人是質詢組成員之一,財政局的科長郭偉全。
郭偉全提了一個不少質詢組成員想到卻沒有說出口來的尖銳問題。康橋公司以區區現金5萬和所謂的優良資產置換注入,就通過股份合作和資本運作,獲得了大批量非常廉價的國有資產。不過,此次資產重組是市里主要領導推動,包括副市長常書欣在內,誰也不敢捅破這層窗戶紙。
郭偉全堂而皇之義正詞嚴地說完這番話,好整以暇地坐了下去。台上的質詢組成員頓時呼吸變得急促起來,夏侯明禮和韓大軍這兩個人坐在那里,心頭暗暗咒罵郭偉全「無事生非」、是一根攪屎棍,額頭上卻是滲出了一層細密的汗珠。
一旦國有資產賤賣這頂大帽子形成既定事實,他們這兩個原國有毛紡廠的領導和參與資產重組的主導者,就會成為國資流失的罪人,被釘上歷史的恥辱柱,一輩子休想翻身了。
台下的唐曉嵐和林美娟攥緊了手,無比緊張地望著駱志遠,生怕駱志遠驚慌失措或者是惱羞成怒,將原本大好的局面全部給葬送進去。
林美娟探頭過去伏在唐曉嵐的耳邊壓低聲音道︰「唐總,這人是誰啊,怎麼提這種混蛋問題!純粹是沒事找事嘛!」
唐曉嵐長出了一口氣,「這人是財政局的一個科長,我也不是很熟悉,不過,先听志遠怎麼回答。」
而台上的宋念波則幸災樂禍地盯著駱志遠,嘴角浮起了一絲陰狠的笑容。他恨不能駱志遠因此狼狽失態,最好是通不過質詢、經不起拷問,讓市里領導直接把這次資產重組全盤給否了。
安知儒暗嘆了一口氣,回頭掃了郭偉全一眼,目光有些冷厲。但是他心里很明白,郭偉全這種問題基本上很難接招,因為郭偉全沒有虛構、甚至沒有夸大,他說的完全都是事實,直指人們內心深處對于國資被民營資本重組的潛在原罪心態——用句大白話來說,如果沒有便宜可賺,誰肯出錢接這種爛攤子呢?什麼為政府分憂,終歸是一塊冠冕堂皇的遮羞布罷了。
這次資產重組雖然有鄧書記的幕後推動,但如果駱志遠無法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鄧書記也不可能冒天下之大不韙,頂著賤賣國資的巨大壓力去推進這件事。
最大的可能是,市里因此就會重新審視和進行論證,討論其可行性。而一旦進入「二次討論」過程,基本上就昭示著半途而廢了。所以,今天的公開質詢會,看上去是走形式,其實接受質詢的過程和駱志遠對于每一個問題的回答都非常關鍵。
當然,如果不是剛才這個郭偉全突然冒出來,提了這麼一個尖銳的問題,質詢會基本上算是成功了大半。
想到這里,安知儒擔心地望向了駱志遠,暗暗嘆了口氣。
……
駱志遠定了定神,靜靜地望著坐在不遠處這位陌生的財政局青年干部郭偉全,心頭略有凝重和不滿,不過還不至于慌亂失措。
郭偉全則坦然地平視著駱志遠,目光平靜。他是一個很有思路和想法的科級干部,經濟頭腦相當敏銳,他揭開這層窗戶紙,並不摻雜個人私心,更不是故意跟康橋公司過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