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老突然提出要駱志遠「匯報」在鵬程鎮任職的工作情況,而且,還以如此嚴肅和冷酷的態度,這讓駱志遠心頭一跳,感覺老爺子今天完全是「有的放矢」——恐怕,他八成要接受這位昔日執掌共和國權柄位高權重老人的訓斥了。
換言之,駱老雖然人在京城,與鵬程鎮相隔千里之遙,但駱志遠在鵬程鎮的表現,他了若指掌——當然,前提是他對駱志遠的官場起步之初,非常關注、分外關心。
再換言之,就是駱志遠的種種表現,並不能讓駱老滿意。
否則,駱老絕不會以這種態度面對駱志遠的到來。
駱志遠心里多少有點緊張。他斟酌著自己的言辭,小心翼翼觀察著老爺子的臉色,畢恭畢敬地將他在鵬程鎮這幾個月的工作,像面對上級領導匯報工作一樣向駱老「匯報」了一遍,一句多余的廢話都不敢說。
駱老眯縫著雙眼,靜靜地聆听著,雙眸偶爾開合間冷芒閃爍,威勢逼人。雖然早已不在其位,但一輩子身居高位所養成的無上權威早已融入老人的血脈和言行舉止,不用刻意為之,就能攝人心魄。
駱志遠「匯報」完,心中忐忑不安,就閉上嘴,默然欠著半截**坐在那里,擺出了一幅听候教訓的姿態。
駱老沉著臉沉默了許久。
半響才凝視著駱志遠淡淡道︰「對這幾個月的工作,你對自己有何自我評價?你個人覺得可以打多少分?」
駱志遠陪著笑臉,小聲道︰「三爺爺,我的工作還有很多欠缺之處,思路也不一定完全正確,還需要我在工作中繼續模索和實踐,我想……」
駱老不耐煩地冷冷打斷了他的話︰「不要跟我打官腔,說這些沒有營養的廢話,你直接說,做一下自我評價!」
駱志遠被嗆了一口,尷尬地遲疑著回答︰「我個人以為,僅僅對這幾個月的工作,勉強可以打60分吧。」
駱志遠這還是看著駱老的態度「不善」,主動降低了自我評價。事實上,他對自己在鵬程鎮履新之後的工作,還是比較滿意的。頂著費建國等人的重重壓力,在一個陌生的地方,從零做起,在最短的時間內站穩腳跟,推進了工作,而等過了春節,他真正的工作思路就會完全展開,推動鵬程鎮經濟和各項事業按照他的規劃向前發展。
他不認為,別人會比他做得更好。
駱老冷笑一聲︰「看來,你自我感覺還是良好的。不過,要我說,你最多打40分,甚至更低!」
駱志遠愕然,有些莫名所以,感覺老爺子真的是太苛刻了。不能拿著他昔日當國家領導人的標準來衡量一個小鎮長吧?完全不能比的喲。
駱老掃了駱志遠一眼,「你嘴上不說,心里一定不服氣。」
駱老揮了揮手︰「自打你去那個鄉鎮任職,我隨時都在關注你的情況。甚至,我還讓朝陽專門跑了一趟安北,多方面核實了解了一些信息。」
駱志遠吃了一驚,他沒想到駱老對他這般重視,伯父駱朝陽何時去了安北「暗訪」他都毫不知情——不僅是他,連駱破虜夫妻都被蒙在鼓里。
「如果把一個人整個的仕途比作一棟樓,那麼,你在鄉鎮和縣這一級,就是地基,看不到什麼成效,但卻非常重要。根基扎不扎實,直接決定著你未來的發展。」駱老的聲音越來越嚴肅。
「你的工作思路沒有問題,哪怕是使一些投機取巧的小手段,也無傷大雅。你的工作作風也沒有問題,處理問題果斷,不拖泥帶水,能主動承擔一些責任,有一份擔當,還算不錯。但是,你有一個致命的問題!」
「人家排斥你,是正常的,因為你是新來的人。一個人在陌生的環境中,總是會遇到些排斥的,這在所難免。不要說在基層,就是在國家機關也不能例外。可你該如何應對?」
「如何應對?你的做法,表面上看起來,可圈可點、不急不躁;但往深處想,你其實說白了就是有恃無恐,驕傲自大。反正自己無論如何都會有人出來當救火隊員,反正你是市委下派的干部,反正你是我們駱家的人……所以,你對別人步步緊逼,以高姿態逼著人家往你的套里跳!」
駱老幾乎聲色俱厲起來。
駱志遠一陣瀑布汗,天地良心,他在反擊費建國的打壓和熊國慶的「蹦」時,根本沒有想到依仗家世背景,而采用的這些手腕也大多與他前世豐富的官場經驗有關,固然有些激進,但其實是掌握住了一個很好的度,沒有擦槍走火。
但很顯然,駱老卻不能這樣想,而駱志遠也沒法解釋,只能硬著頭皮承受了下來。
反正老爺子也是一番拳拳的關愛之意,誤解就誤解了吧。這個「黑鍋」,駱志遠背的痛並快樂著。
駱志遠不得不臉上浮現出慚愧的神情,配合著老爺子的教訓。
「我必須要警告你,如果讓我知道你打著家里的旗號在下面胡作非為,我絕饒不了你!」駱老的聲音在書房里久久回蕩著。
駱志遠苦笑不語,垂著頭。
「你想想看,有些事情,你是不是做過了頭?必要的手段是可以的,但過了頭就成了盛氣凌人甚至是仗勢欺人了!做人要留有余地,做官要講究分寸,一味猛沖猛打,那是愣頭青,是長久不了的!」駱老見駱志遠虛心受教,聲音就漸漸放緩了︰「民聲口碑,來自于實打實的工作,只要你肯給老百姓辦實事,老百姓就擁戴你、支持你、不在背後戳著脊梁骨罵你!但除了民聲口碑之外,還是要講一點政治,講一點風格,保留一點集體的面子,能不跟別人撕破臉皮就不能走極端,在基層,尤其是要如此!」
駱老頓了頓,又道︰「我不希望你成為一顆耀眼的流星。像你這樣有點才華的年輕干部多如牛毛,但沒有幾個能一路走下去。記住我的話,要有實干精神,更要有工作方法;要講原則,但更要講政治,還要講團結。」
「所謂顧大局識大體,其實不是一句空話。你好好琢磨一下,今後要收斂你的個性,學會韜光隱晦,學會曲線救國。一件事,一個月做不成,可以兩個月,兩個月做不成,可以半年!這麼著急干什麼?」
「同時,我再次重申一遍,你既然選擇了這條路,就要擺正自己的位置和心態。不能由著自己的性子來,更不能扯家里的大旗!」
駱老慢慢結束了自己的訓斥。
駱志遠長出了一口氣,對老人的訓斥,他當然有些委屈,只是卻不能反駁。
「三爺爺,我懂了,我今後一定更加謹慎地開展工作,注意方式方法,爭取不讓您失望。」盡管心里不以為然,但駱志遠嘴上還是不得不順著老人的話開始表態。
駱老認為他過于激進,卻並不知真正的內情——對于費建國這種坐地戶,駱志遠如果采取隱忍的中庸之道去予以回應,最終的結果——不要說半年,就是一年也很難站穩腳跟。
人生苦短,他有多少個「一年」能這樣無謂的消耗掉呢?
當斷不斷,必受其亂,他不願意自己的官場生涯長期陷于權力紛爭的泥潭中不能自拔。他要按照自己的思路做事,就必須不受掣肘,而誰要擋路,他會毫不猶豫地踢開。
他認為,駱老從戰場上直接轉入朝堂,一開始就居于高處,其實對基層缺乏真正的體驗和了解。高層政治與基層工作,還是有著本質的區別的。而且,基層情況之復雜,頭緒之多,瞬息萬變,在很多時候,鐵腕才是利器。
當然,這些話打死駱志遠他也不敢在駱老面前說啊。
駱志遠肯于受教的態度還是讓駱老滿意起來。他揮揮手,臉上陰霾散去,浮起一絲笑容︰「當然,這樣的開局和起步,基本上也能湊活了。你掌控大局的能力還可以,今後要注意揚長避短,不要授人以柄。」
「好了,咱們出去吃飯,今天中午讓破虜兩口子也過來。吃飯之前,你再給我針灸一下,我最近感覺體力不濟,整日昏昏沉沉。哎,真是歲月不饒人啊!」駱老慨嘆一聲,站起身來,倒背雙手走了出去。
在老人看來,必要的敲打是不可或缺的,畢竟駱志遠在他眼里還是一個孩子;但過多的訓斥也不宜,因為這會打擊駱志遠的自信心。
駱志遠恭謹地跟隨其後。
以駱老的身份,享有高層全方位的保健醫療水平,他的身體算是保養得極好。只是到了這個年紀,日落西山,生老病死是自然規律,一天比一天走向衰老是不可避免的。
駱志遠只能給駱老針灸疏通血脈,而針法還不能過猛,一旦過猛,老人的身體會承受不住。
駱志遠在駱家別墅客廳里給駱老針灸的時候,駱破虜夫妻也趕了過來。
見兒子在給老人針灸,駱破虜和穆青也沒有敢過來打擾,只是跟駱靖宇和費虹夫妻在偏廳小聲說話,等待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