帳篷外的鼓噪呼喝聲漸漸達到高超,大約頓飯功夫後,我再次被兵卒們帶到那巨大的鐵籠。遠遠看見鐵籠中那個挺拔魁梧的身影,我感到嗓子發干,心在下沉,只看背影我便認出他是我此刻最不願見到的人。
「是你!」站在他的對面,我不知道說什麼才好,千言萬語化為一臉苦笑。
「是我。」他碧藍眼眸閃過一絲激動,立刻又黯然無光。
「真巧!」我沒話找話,模著臉頰上那道刀疤,很想找回當初對他的恨意,但所有的記憶都只剩下兩人一同出生入死、並肩作戰的情形,所有的記憶最後定格成那只和我緊緊相握的手,以及他那拗口難記的長長名字,我很驚訝自己立刻就想起了他的全名︰易卜拉欣•漢森•托尼。
僅僅一個多月,他完全像變了個人,光潔的臉頰冒出了寸長的短髯,使他的模樣看起來顯老了許多,****的上身附滿泥垢和污血,很難和原來衣衫華貴、一塵不染的他聯系起來,改變最大的是那眼神,孤寂、無助、茫然,再沒有當初的飛揚神采,再沒有那種與生俱來的驕傲和自信,我想,他體會到了我當初的感受。
望著他茫然無助的眼神,我手中的刀柄幾乎要攥出水來,用盡一切努力,我也無法說服自己向一個曾經生死與共的伙伴出刀,即便知道是游戲也不能。
「怎麼回事?怎麼還不動手?」鐵籠外開始響起了貴族們的竊竊私語,漸漸變成一陣雜亂的質問,最後匯集成整齊的吶喊,「殺了他!殺了他!」
我猛地一刀劈出,「當」地一聲劈在拇指粗的鐵柵欄上,百煉精鋼的短刀立刻折成兩段,我虎口立時開裂,手臂也麻木得像不屬于自己,我卻完全沒有知覺,只是瞠目怒視著鐵籠外嗜血的貴族們,眾人被這聲突如其來的巨響和我的目光震撼,一時鴉雀無聲。
托尼的目光不再孤寂,眼眶中泛起點點星花,猛地把刀從鐵柵欄中扔了出去,然後挺直脊梁,昂然抬起頭,眼中閃出過去那種與生俱來的驕傲,武士的驕傲!
鐵籠外響起一陣驚叫,幾個貴族被那突然飛出的刀嚇得摔倒在地,鐵籠周圍的兵士們立刻如臨大敵,張弓指向我們,那弓弦滿引時的「 」聲,為這沃滿鮮血的花園再添一股肅殺之氣。
「我再重申一次,」肅靜中響起楚王任得靜不帶感情的聲音,「你二人只有一個能活著出來,要不就一同被射殺,弓箭手預備!」
弓弦停止****,那是張到極至時的寧靜,眾人屏息定氣,期待著那只決定我們生死的手揮下,寶燕公主突然沖到鐵籠邊焦急地向我喊道︰「白痴快動手!不然你們兩人都要被射殺!」
我轉頭望向托尼,只見他平靜地淡然一笑,用生澀的西夏語問楚王︰「夏國沒有真正的武士嗎?要殺我們也只能用這樣的手段?」
我心中突然生出一種莫名的感動和尊敬,生死于我來說不過是游戲,死亡不過是這次冒險的結束,但托尼卻是真實地面對死亡,不惜為心中執著的那點尊嚴放棄自己的生命。
「等等!」終于有人阻止了楚王即將揮下的手,楚王一見是李仁孝,不得不收回手,只听李仁孝淡然問,「我看他倆身手很好,難道除了射殺,就沒有別的辦法讓他們屈服?」
「皇上,這是斗奴慣例,」楚王的聲音不亢不卑,「拒絕決斗的斗奴就如戰場上的逃兵,即便身懷絕技也決不能姑息,不殺不足以立威。」
李仁孝輕嘆口氣,淡然道︰「殺人容易,收服人心則難,我大夏立國,不是以收服人心為上嗎?比如收服漢人、回鶻、遼人,僅憑我黨項一族,哪有我大夏今日的強盛?」
顯然李仁孝不主張殺人,但要就此不顧慣例收回成命,楚王卻又有所不甘,不禁有些左右為難,眼珠骨碌一轉,立刻斜視身旁那個標槍般立著的年輕人,那人見狀立刻閃身而出,對楚王抱拳道︰「楚王,浪烈有個請求。」
「講!」
「請楚王把那兩名斗奴賜予浪烈祭劍!」
楚王眉毛一跳,瞟了李仁孝一眼,然後問︰「你是說你要親手殺了他們?」
浪烈昂起頭︰「方才那斗奴口出狂言,說我大夏沒有真正的武士,浪烈就在公平決斗中殺了他們,以立我大夏之威!」
李仁孝淡淡一笑︰「浪勇士為我大夏第一高手,要殺個疲憊的斗奴原也不是難事。」
浪烈坦然迎著李仁孝的目光,傲然道︰「浪烈願以一敵二,以示公平!」
此言一出,不僅眾貴族嘩然,就連我也覺得夠狂,自從我經過幾個師父非人般的折磨苦練後,至今還沒遇到能擋我三刀的對手,即便如此,我仍不敢說可以與托尼一搏,而身材瘦小的浪烈,卻要同時挑戰我二人,甚至無視我們卑賤的身份。
「好!準!」話說到這份上,李仁孝也不能再阻攔,只得點頭同意。
「打開鐵籠,給他們刀!」浪烈話音剛落,立刻有兩柄短刀扔了進來,是那種一尺多長、四指多寬的斗奴專用刀,據說這樣的短刀在決斗中不僅只有近身相博,還不容易一刀斃命,可以增加斗奴的刺激和樂趣。我撿起一柄,對托尼笑道︰「想不到我們還有並肩作戰的機會。」
托尼抬腳勾起地上短刀,平靜地說︰「以二敵一,不算公平,你當我是朋友就不要出手,我若死在他的劍下,你再出手不遲!」
我還想爭辯,但一見托尼眼中的自信和驕傲,立刻便放棄了,我知道,有的人無論在什麼情況下,也永遠具有武士的風骨。
鐵門打開,浪烈彎腰鑽了進來,緩緩掃視我二人一眼,然後慢慢拔出了腰中佩劍,雙手緊握抱于胸前,一見他握劍的姿勢,我突然有些後悔,後悔答應了托尼,讓他單獨去面對全身每一塊肌肉都像是為劍而生的浪烈,或者說他本人就是一柄經過千錘百煉的殺人利劍!
我緊靠在鐵柵欄邊,雖然遠離浪烈,我仍然被這個比我矮半個頭的瘦小男子渾身散發出的凜冽殺氣激得手心冒汗,心髒狂跳,我這才知道,從小就經過刻苦訓練和實戰淘汰的真正武士,與短時間內訓練出來的斗奴,完全不可同日而語。
「殺!」托尼在浪烈無形壓力下再難保持鎮定,一聲怒吼,奮然揮刀而出,幾乎同時,浪烈也迎了上來,刀劍相擊的刺耳巨響立時連成一片,讓人分不清這聲音的節奏和首尾。
雖然浪烈的劍並沒有向我攻擊,但我仍緊張地橫刀護住全身,不時擋開他們無意揮來的刀劍,最後我完全分不清擋開的是刀還是劍了。
二人的身形不時在我面前交錯閃過,我用了十二分的努力才克制住自己不向浪烈偷襲,我得尊重托尼,其實就算我偷襲,也肯定無法得手。
「當!」一聲刺痛耳鼓的巨響之後,二人終于停形,相隔三步遠,刀劍遙遙相對,如鋼澆鐵鑄般凝然不動,但托尼的刀已折,只剩下幾乎光禿禿的刀柄,刀身已碎成數十片,散落在方圓三丈內。尤其恐怖的是胸前那道長長的劍痕,橫貫全胸,深可見骨!
「我輸了!」托尼說著放開手,任空空的刀柄帶著遺憾跌落于地,然後搖頭發出一聲不甘的嘆息,「可惜我寶刀不在。」
「你若寶刀在手,倒是個難得的對手,」浪烈微微點頭,長劍遙指托尼,「你是我見過的最好的斗奴,殺了你還真有些可惜!」
「還有我呢!」我說著一刀劈向背對著我的浪烈,托尼已敗,我終于可以偷襲。
浪烈沒有回頭,後背如長有眼楮,反手一劍準確地撩開了我的短刀,跟著一個回身旋風斬,長劍如匹練橫掃我的脖子,我匆忙豎刀護住頸項,但力未滿盈而劍鋒已至,我心知不妙,完全憑著本能順著刀勢側倒在地,剎那間感覺到劍鋒從我耳旁一掠而過,刺骨寒風掃得臉頰生痛。雖躲得狼狽,總算于毫厘間躲過一劫,是敏捷的反應和本能的預感救了我一命。
我狼狽地從地上翻身而起,手中的刀僅剩下一半,浪烈一劍之威竟然霸道如斯,令我瞠目結舌,半晌說不出話來!泄氣地扔掉半截短刀,本想在死前說句硬氣的話,卻因敗得太狼狽,連大話也沒臉再說,只有豎起拇指,用食指瞄準浪烈眉心,在心中暗嘆︰可惜那把手槍不能帶來,不然老子一槍就可以打爆你小子的頭。
「等一等!」在浪烈就要再次出劍時,突然有人出言喝止,浪烈不得不定在那兒,因為那是夏皇李仁孝的聲音。
「浪勇士既然說這白種斗奴是最好的斗奴,何不饒他一命,讓他為我大夏出力?」
「皇上,拒絕決斗的斗奴都得死,這是斗奴的起碼規則。」浪烈緊握劍柄,並沒有收劍的意思,這讓我十分驚訝,難道他竟敢違抗皇命?
「楚王,不知你舉行這次家宴的目的是什麼?」李仁孝突然轉向楚王問道。
楚王一愣,立刻回答︰「選出最好的斗奴,代表我大夏迎戰金國。」
「沒錯!」李仁孝微微點頭,「既然最好的斗奴已經選了出來,我看這次聚會可以圓滿結束了。」
「可是,」楚王猶豫了一下,「斗奴的規矩若廢,以後奴隸們哪還會拼死相搏?」
「沒有以後!」李仁孝決然道,「斗奴陋習幾年前就明令禁止,但不少皇親貴族仍陽奉陰違,視朝廷律法為兒戲,朕有心整肅朝綱,就從這斗奴陋習開始,不僅如此,朕還將頒布新法,不允許主人再肆意殺戮奴隸,給奴隸的生命起碼一點保障,為將來廢除奴隸作準備。」
說著,李仁孝環視眾人一眼,見眾人都誠惶誠恐地望著自己,這才又道︰「這一次為應付金國挑釁,原因特殊,朕也就不追究了,但朕以李氏列祖列宗的名譽保證,這將是最後一次,從今往後,無論皇親國戚,朝廷重臣,只要再私自斗奴,必依新法奪爵問罪!」
見李仁孝第一次在楚王家宴中自稱為「朕」,那是在用皇帝的身份跟大家說話,眾人盡皆啞然,楚王躊躇片刻,猶豫著道︰「就算最好的斗奴已經遴選出來,可是,也還需要再挑選四名斗奴啊。」
「我看那名斗奴也不錯,」李仁孝突然指著我,然後問浪烈,「浪勇士,最近兩年可還有人能從你劍下毫發無傷地逃生?」
浪烈遲疑了一下,淡淡道︰「沒有。」
「這就對了,」李仁孝點頭道,「方才那名斗奴已證明了他的能力,相信沒有人會對浪勇士的劍有懷疑。余下三名斗奴可以從幸存的八人中任選,他們的武藝相差極微,選誰大概都差不多,今天的血流得夠多了,到此為止吧。」
見眾人不再有異議,李仁孝又道︰「既然是代表我大夏國,這五名斗奴選出後,就先送到宮中暫押,若他們能為我大夏建功,他們的主人也將得到封賞!」說完李仁孝便起身離席,眾人慌忙跟著站起來,目送著他離開。李仁孝走出兩步,突然又回頭望著浪烈若有所思地說︰「方才從你劍下逃生的那個宋人,我記得唱禮官說好像是叫‘白痴’?」
浪烈一臉茫然,顯然不懂漢語「白痴」的意思,李仁孝最後又補了一句︰「翻譯成咱們黨項族的語言,也就是——白痴!」
說完李仁孝轉身就走,不再回頭,扔下一頭霧水的眾貴族和滿臉通紅的浪烈。
我正為李仁孝的救命之恩和廢除斗奴的仁慈之舉感動,立刻又為其借刀殺人的心計膽寒,心知因最後這句話,我立成浪烈的眼中釘,以浪烈的秉性,一定會找機會殺了我以證明其能力,不然容一個白痴從劍下逃月兌,無疑是對浪烈這「第一高手」稱號的莫大諷刺。這借刀殺人之計當然不會是針對我這個卑賤的奴隸,而是針對浪烈,我幾乎能猜到如果我戰勝金國斗奴,一定會被李仁孝恢復自由留下來,成為浪烈如梗在喉的刺,這根刺即便不能要了浪烈的命,至少也會讓他因難受而犯錯。
只是我搞不明白,浪烈是黨項族人,大夏國第一高手,但李仁孝對他卻從來沒有好臉色,而他也不把大夏國皇帝李仁孝放在眼里,反而對異族的楚王任得靜百依百順,看來也不能完全依照血緣或民族來確定一個人的歸屬。
不管怎樣,我還是要感謝李仁孝,不是他,我的冒險早已經結束,十億元也該拜拜了。
楚王的宴會結束後,我和托尼以及另外三名幸運的斗奴均被送入皇宮,我們都獲得了前所未有的優待,首先沐浴更衣,全身煥然一新,然後住進整潔的新房,日常飲食不僅堪比貴族,甚至還有數名女奴侍侯起居,除了手腳上的鐐銬和每日不缺的格斗訓練,以及奴隸不該有的自由,我們過上了貴族一樣的生活。
大概是為了防止我們串謀,我和托尼以及其他幾個斗奴雖隔牆而居,卻沒有再見過面,就連我們訓練的時間也完全錯開,不過一到夜里,房中再沒有旁人的時候,我可以用鐐銬敲擊一側的牆壁,那邊一定會傳來托尼的回應,我們每天都要敲著牆壁「聊」到深夜,雖然從敲擊聲我們無法完全理解對方想要傳達的意思,但從敲擊的輕重和節奏可以感受到對方的情緒,每當這個時候,我們不再感到孤獨,甚至忘掉日間所有的痛苦和不快。
這樣的日子沒有維持多久,當我們再次見面時,也是一同被押上鐵囚車的時候,我知道,金國的使者終于到了,決定我們命運的日子也已來臨。
囚車載著我們一路往北,出了興慶府北門轉西北方向直到遠郊才停,這里是起伏平緩的大草原,有幾個異常華麗宏大的六稜帳篷突兀地出現在這里,完全不同于韃靼人的圓帳篷,也不同于黨項人的四方帳篷,我猜到那是東方最強大的金人的帳篷,金、夏會晤的地點該是這里了。我的目光在帳篷外那些體形彪悍、神情趾高氣揚的兵卒身上停留了片刻,然後越過帳篷極目遠眺,遠方,隱約可見賀蘭山脈橫亙于天邊。青山白雲間,一只蒼鷹正孤獨地翱翔。我心中感慨,不知什麼時候我才能和它一樣。
我和托尼以及其他斗奴下車後被帶到一營帳,大概是大夏國近衛軍的營帳,心知決定我們命運的時候就要來臨,我們卻都不太放在心上,我是已經窺破天機,完全超越生死之念,托尼則是出生入死慣了,意志早已錘煉得堅韌如精鋼,別的人卻是受到我們的感染。
足足等了小半天時間,終于有內官來傳諭我們晉見,說是金使要見見我們,我想這大概就像是斗雞前,雙方主人要相互欣賞一下對方的斗雞一樣。
「你們居然用一個白種豬和一個宋人作斗奴,」金國使者見到我時有些吃驚,「白種豬也還罷了,宋人一向懦弱,用來對付南蠻還堪一用,訓練來做斗奴,豈不是所托非人?」
那金使也就三十出頭,雖然年輕,卻十分驕橫,竟與大夏皇帝李仁孝平起平坐,我從夏國官員們對他的奉承中知道,他竟然是金國皇帝完顏亮的親弟完顏希,為大金國烈親王。
李仁孝聞言輕輕咳嗽了一聲,目視一個彪悍的武將沒有說話,那武將立刻跨前一步,對完顏希抱拳問道︰「宋人岳飛的武藝,不知貴使以為如何?」
「你••••••」完顏希一窒,一時漲紅了臉說不出話來,跟著拍案怒道︰「宋有岳飛,仍是我大金子佷之國,西夏有名將野利家族,卻還是南宋藩屬,何況岳飛已死近二十年,天下還有何人能擋我女真虎狼之師?」
那武將顯然便是野利家族的一員,聞言臉色通紅,正要怒而爭辯,李仁孝已擺手笑道︰「大金國縱橫九州,天下誰人不知?如今在天德帝的治理下,勵精圖治,國力空前強大,目前更有雄兵百萬,虎視天下,南宋就算岳飛韓世忠在世,也不過是螳臂擋車,何足道哉?」
完顏希見李仁孝言詞卑恭,臉色稍霽,指著我們幾個斗奴吩咐隨從︰「賞酒!賞肉!」
立刻有金人為我和托尼等幾個斗奴送上了幾壇烈酒和幾腿烤鹿肉,我們就在帳前像那些金人一樣據地而坐,大口吃喝,旁若無人。」
「這個宋奴果然有些與眾不同,」完顏希深望我一眼,對李仁孝點頭道,「在我威武大帳中,在無數勇士環視下,神色仍能如此泰然。」他卻不知我是得窺這世界天道之秘的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