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興慶後生活並無多大改變,雖然我和托尼以及幸存的忽耳巴都不再是奴隸,但還是住在原來的地方,繼續由李仁孝養活著,由同樣的女奴照顧飲食起居。稍有點不同的是我們不再戴手銬腳鐐,甚至還可以相互串門和自由交談。直到這時我才知道托尼的遭遇,他是被那陣龍卷風從兩個沙漠盜匪手中救下來,同時也被它弄得迷了路,****交加之下被西夏捕獵的邊軍俘獲後,輾轉送給了楚王任得靜,並以一身武藝很快成為楚王府最好的斗奴。
我們慶幸能重逢,更慶幸不再是奴隸,不過自由僅限于這別院內,門外守衛的兵卒並不因為我們已經自由就會通融,這處別院本是專為皇家斗奴而建,建造得就如一座監獄。自從李仁孝繼位後就已廢棄多年,現在卻成了我們幾個以及耶律兄弟養傷的所在,幸好房間足夠多,並不因有了耶律兄弟四人而顯擁擠,他們的傷在太醫的醫治下都無大礙,這還要感謝守衛的兵丁,是他們在我的懇求下奏明內官請來的太醫。雖然我和他們之間還是看守和囚犯的關系,但他們顯然對為夏國贏得尊嚴的托尼和我充滿敬意,言詞間也比以前客氣了許多。
直到第七天上,我和托尼以及忽耳巴才接到封賞令,除了我們都成為預料中的近衛營百夫長,我和托尼還有異常豐厚的賞賜,只是這些賞賜僅讓我們通過聖旨听了听,東西都按當初的約定轉交給了金國特使完顏希,作為買下耶律兄弟之資,在得知那些賞賜的豐厚程度後,我心中多少有點後悔,接著又釋然了,如此多的珍寶決不是用來賞賜奴隸的,而是送給完顏希的賄賂,只不過是借了我們這條路,讓這賄賂變得光明正大而已。
封賞令下來後,忽耳巴十分激動,就要從床上掙扎起來去野利莫仁的翔慶軍司報到,被我和托尼說好說歹攔住,讓他養好傷再去,我對李仁孝封我和托尼為拱衛皇城的近衛軍百夫長並不感到意外,甚至對他的召見都像有所預感,換上嶄新的軍服後,我和托尼在內官的帶領下第一次離開了這處斗奴別院去晉見夏皇李仁孝,此時外面的天色已完全黑下來,這更加證實了我的猜想。
在一處僻靜幽雅的偏殿內,我再次見到了夏皇李仁孝,此時他一身便服,神情隨和,從外表看更像一個倜儻文人,完全沒有別的夏人那種粗獷和豪邁。我和托尼用剛從內官那兒學來的禮儀向他跪拜,他微笑俯視著我們,任我們笨拙地行完大禮後,這才讓內官賜座。
「日間那些賞賜都給了烈王,你們不會心痛吧?」李仁孝笑著說,不等我們回答,又立刻道,「你們放心,朕不會虧待為大夏國建功的勇士,這里還有一道封賞,這才是真正給你們的東西。」
內官在李仁孝的示意下向我們宣讀了那道封賞手諭,不過是些女奴僕佣,戰馬寶刀,白銀絹布之類,甚至還有京城內兩處宅院,听到這我不由松了口氣,果然是給我們的東西,既實用又十分豐厚。
「皇上如此厚賞,不單單是為我們的功勞吧?」我笑問道,心中並不因這些賞賜而感激,只想著如何盡快離開這里,去尋找下落不明的黛絲麗。
李仁孝沒有回答我的問題,只盯著我意味深長地反問道︰「雖然我們夏人不如你們漢人那樣禮儀繁瑣、尊卑分明,但你倆仍是唯一得到朕特別召見的百夫長,你們難道就沒有一點受寵若驚的感覺?」
我一怔,意識到自己果然太隨便了些,正想裝出一點誠惶誠恐的模樣,可一見李仁孝那銳利得似乎能洞悉人心的眼楮,便知道再怎麼裝也瞞不過他,只好嘆口氣笑著說︰「我很想像皇上身邊的那些將軍勇士一樣,在這個時刻慷慨激昂向皇上表肝腦涂地的忠心,只是這樣多少就有些••••••嘿嘿••••••有些欺君了。」
「你果然有些特別,」李仁孝沒有理會我的幽默,只緊盯著我說,「你雖然生為奴隸,臉上卻沒有奴隸慣常的茫然和自卑,眼光更超然物外,甚至在用一種居高臨下的眼神俯視著所有人,你即便屈膝在朕面前的時候,朕都感受不到你哪怕一丁點的敬畏,你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
很簡單,窺破天機的異人!我差點用調侃的口吻把這話說了出來,我很想知道當我告訴李仁孝這個世界的一切秘密後,他會有什麼樣的表情?當然,這些只是想想,實際上我只是苦笑道︰「其實我僅僅是個稍微有點與眾不同的宋人而已。」
李仁孝對這回答顯然不很滿意,不過並沒有進一步追問,只掃了我和托尼一眼,才淡淡問道︰「你們不僅是第一次蒙朕召見的百夫長,甚至也是僅有的兩個直接升為朕近衛軍百夫長的奴隸,你們可知這是為什麼?」
終于說到最重要的了!我心中嘀咕,臉上卻不露聲色,裝著一無所知的模樣望著一臉肅穆的李仁孝,等著他進一步的說明。我知道自己和托尼能得到李仁孝如此重視,決不僅僅是因為我們在斗奴比賽中,為夏國擊敗了大金國,贏得最大的尊嚴和榮譽。
「那是因為你們都不是我大夏人,也因為你們都曾經是奴隸,更因為你們的機智和武功讓朕動心,」李仁孝淡淡道,「朕需要你們的幫助。」
我和托尼對望一眼,托尼對黨項族語言還不是很熟悉,大概還沒完全明白李仁孝的意思,卻又不好細問,便把疑惑的目光投向我,我則轉向李仁孝笑道︰「皇上真會說笑,想皇上貴為一國之主,有一國之財、萬千勇士可用,怎麼會需要我們兩個地位卑微者的幫助?」
李仁孝輕輕轉動著手中的茶盞,靜默了片刻後,方抬起眼簾緩緩道︰「你們並不卑微,一個人的尊卑貴賤,往往並不在于他的身份,有的人位居顯赫高位,仍然是一奴才,有的人食不果月復,卻還是輕王鄙侯,朕從你們的眼神里知道,莫說一個小小的近衛軍百夫長,即便是我大夏國萬戶侯恐怕也不能讓你們動心,更買不到你們的忠心,所以朕不想用銀錢女子官爵來收買你們,而是用平等的身份向你們祈求幫助。」
我心神微震,堂堂大夏國皇帝,居然對兩個剛從奴隸晉級來的低級軍官說出這等話,不由得我不重視了,如果不是因為知道這個世界的秘密,說不定我還會對他感激涕零,甚至生出以死相報之心。不過我現在卻很清楚,這種幫助往往意味著莫大的凶險,甚至可能要獻出生命,所以我既不敢推辭,也不敢答應,只敷衍道︰「我們地位卑微,能力有限,恐怕不堪大用。」
李仁孝緊盯著我說︰「朕希望我們用男人之間的語言來對話,朕知道你不是什麼追隨大食富商的苦力,也不太可能是宋國的奸細,告訴朕你到底是什麼樣的人?為何會出現在戈壁荒漠?要到哪兒去?如果不危及我大夏國利益,朕願意為你提供一切幫助和便宜。」
我心中一動,望著李仁孝誠懇的眼神,我決意冒一回險,躊躇片刻後,我猶豫著說︰「我不是苦力也不是奸細,只是一名護送西方埃國太陽教聖女到東方來取經的武士,托尼也是,我們在沙漠中遭了盜匪,和聖女走散,如果可能,我們想繼續找尋聖女,護送她達到目的地。」
從李仁孝的眼神我知道他並不全信,但也沒有點破,只問道︰「你們的目的地是哪里?」
「臨安。」我猶豫了一下。
「臨安?」李仁孝皺起眉頭,「金國目前聚集數十萬大軍,不日就要渡過長江揮師南下,臨安恐怕就要變成戰場,你們前去豈不是自蹈險地?」
我苦笑著攤開雙手︰「沒辦法,職責所在啊。」
李仁孝不再多勸,轉過話題道︰「只要你們的聖女是從戈壁沙漠從西往東而來,就應該進入我大夏國境或韃靼人出沒的大草原,朕可以調動‘風雲堂’所有眼線為你們打探她的消息,以‘風雲堂’遍布天下的眼線,應該可以找到她的下落。」
我心中一動,知道若有李仁孝的幫助,當然比我和托尼大海撈針盲人騎馬去瞎闖要好得多,不過我知道這種幫助是互相的,李仁孝沒有理由白白幫助兩個奴隸,並放任他們遠走高飛,我想這將是一場交易,甚至是不能拒絕的交易。明白其中關節,我直接問李仁孝︰「皇上想要我們做什麼?只要我們辦得到,定會全力以赴。」
「好!爽快!」李仁孝神情決斷,毅然一揮手,「朕要你們為朕殺了浪烈!」
我聞言心神大震,托尼顯然也听懂了這句,臉色也是一變。我疑惑地望著李仁孝,很是不解地問道︰「皇上為大夏一國之主,要想殺誰還不是一句話,何以要借我們之手,再說浪烈為大夏第一高手,皇上為何一定要除之而後快?」
李仁孝木然道︰「想你們也看到了,朕雖貴為大夏國皇帝,卻完全不能為所欲為,廢奴的決心已下了多年,但朝中反對的貴族仍大佔上風,其中尤以楚王為首,楚王雖為宋朝叛將,卻也是朕的親外公,又鎮壓過蕭合達的叛亂和亂民哆訛的暴動,在朕繼位之初為朕立過大功,如今大夏全國十二軍司有大半效忠于他,更有浪烈這種國人心目中的第一劍手對他忠心耿耿,朕看在太後的面上可以容忍他對朕的不敬,卻無法容忍浪烈的無禮,只有殺了浪烈,才能起到敲山震虎的作用,讓那些貴族清楚誰才是真正的一國之主!廢奴的政令才能得以順利執行!不過浪烈已是國人心目中的偶像,若毫無緣由公然妄殺,朕定會失去軍心民心,因此才要借你們這兩個外人之手。」
我心中有些疑惑,遲疑了一下問︰「皇上何以一定要廢除奴隸?」
李仁孝站起身來,從身後書櫃中抽出一個卷軸,在書案上緩緩展開。我抬頭望去,發現那是一幅巨大的地圖,只見李仁孝顧自指著地圖說︰「目前鼎足而三的最強大的三個國家,大夏、金國、南宋,以南宋地域最小,以金國為最大,人口也是金國最多,但南宋百姓每年創造的財富卻超過了金、夏的總和,所以南宋雖然每年要給金、夏兩國支付大量的進貢和歲銀,但它仍然是三國中最富裕的國度,很早以前朕就在思考其中原因,結論是漢人早就沒有奴隸,只有自由之身的百姓才會在生存壓力下,爆發出莫大的勞動熱情,為國家盡可能多地創造財富。金、夏兩國盛行擄掠外族人和無力還債的百姓為奴,這使外族人和欠債的百姓大量外逃,造成人口外流。而失去自由的奴隸在主人鞭子下就算勉力勞作,也只是像牲口一樣既缺乏積極性又缺乏創造性,所以金、夏兩國雖然可以在戰場上屢屢欺凌宋人,卻永遠也不能像南宋那樣富裕。」
「所以皇上準備解放奴隸,讓他們為夏國創造財富?」我終于明白了李仁孝的意圖,這也是符合他身份的意圖。
「沒錯,」李仁孝拍案道,「但如此淺顯的道理,仍然不能為王公貴族們理解和接受,也或許他們完全能理解,卻不願放棄主人的諸多特權,所以不以高壓手段無法讓他們屈服,而他們敢與朕對抗,主要是有楚王領頭,不打擊楚王,廢奴的政令便無法通行,殺浪烈,便是打擊楚王的第一步。」
「我願意為皇上效力,」一直不曾說話的托尼突然插話,「只要是為了廢除奴隸,我願竭盡所能。」
見托尼已答應,李仁孝把目光轉向了我,我苦笑道︰「皇上何以如此信任咱們兩個不明底細的外人?又何以肯定我們一定能殺了浪烈?」
李仁孝哈哈一笑,盯著我淡然道︰「男人與男人之間的信任,有時候只需一眼就夠了,也正因為你們是外人,才不可能是楚王的人。另外,整個大夏國,敢和浪烈交手的武士大概也就只有你二人了,朕必須信任你們,至于你們能不能殺掉浪烈,朕相信只要你們二人聯手,一定就有機會,即便你們失手,因你們身份卑微,對朕來說也無關緊要,但浪烈卻死不起,他若死,對以楚王為首、反對朕廢奴的貴族是莫大的打擊,所以朕輸得起,而楚王卻輸不起。」
李仁孝不加掩飾的直率並沒有讓我反感,反而生出一種莫名信任,與托尼交換了一下眼神,我轉問李仁孝︰「我們該怎麼做?」
「具體細節野利莫仁將軍會告訴你們,」李仁孝顯然不想插手具體事務,只對我們叮囑道,「不過你們要記住,不能用朕的名義,也不要想在朕這兒得到什麼幫助,你們最好是在公開決斗中殺了他,這才能達到最大的震撼效果。大夏以武立國,民風彪悍,民間的決斗司空見慣,而國法對武士間公開的決斗判罰是很輕的。」
「就算是這樣,我也只有白白送死,」我苦笑道,然後轉問托尼,「你有幾分把握?」
托尼猶豫了一下,緩聲道︰「就算有寶刀在手,我大概也只有四成把握。」
「所以你們一定要聯手!」李仁孝立刻道,「以浪烈的驕傲,一定不會介意你們聯手。」
我為難地轉向托尼,不知道怎樣去說服他放棄那武士的驕傲,他理解地望望我,淡淡道︰「我的民族有這樣一種說法,武士的榮譽重于生命,但還有一種東西比武士的榮譽更重要,那就是大義。只要是為廢除奴隸,我可以放下武士的榮譽。」
「好!朕等你們的好消息!」李仁孝高興地擊掌道,「只要你們殺了浪烈,朕便動用一切眼線,為你們找尋你們的聖女,並答應你們隨時可以離開,去繼續你們的使命。」
見李仁孝疲憊地直了直腰,我知道召見該結束了,便和托尼拜退出來,剛退出殿門,就見一個內官由外匆匆而來,神色慌張地沖進殿中,我隱約听到他有些惶急的稟報︰「寶燕公主失蹤了!」
在一名內侍的帶領下,我和托尼悄悄地出了宮門,此時月正中天,世界一片清爽,就連夜風都似帶著馨香,自由的感覺真好!
烈風樓是興慶的名樓,高有四重,處在橫貫興慶的大道東頭,那兒正是風口,烈風樓因此而得名,我和托尼第一次登上最高的第四重時,才真正體會到烈風的滋味。
我和托尼現在總算離開了那處監獄一樣的斗奴別院,搬進了兩處御賜的新居,除了每日去翔慶軍司輪班點卯,閑暇時便出入酒樓妓寨,就像所有的近衛軍將士一樣,除了翔慶軍都統野利莫仁,沒人知道我們真正的使命是從這酒樓開始。
這幾天從野利莫仁那兒,我們知道了浪烈的一些基本情況。他沒有朋友,沒有女人,沒有大多數人常有的嗜好。唯一可稱得上嗜好的,就是偶爾會到這烈風樓來喝喝茶。大概是烈風樓的孤高和那個「烈」字合了浪烈的脾氣,所以一向深居簡出的他偶爾外出也只到這烈風樓來喝茶,到酒樓喝茶,全興慶府大概也只有浪烈一人,可見他是何等的清心寡欲和獨立特行,所以他在劍道上的成就絕非偶然。
已經是第七次來烈風樓了,不過一次也沒遇到浪烈,如今天色已晚,我和托尼都不抱什麼希望,只和十幾個近衛軍同僚大呼小叫地望樓而上,他們是在別的地方喝酒時踫上的,被我強拉到烈風樓來盡興,反正所有開銷都有野利莫仁出,我也樂得慷他人之慨。
「對不起,幾位軍爺請留步!」在三樓我們被烈風樓那個肥豬一樣的掌櫃攔住了去路,他用狐假虎威的眼神倨傲地望著我們,禮貌而客氣地說,「四樓已被人包了,你們就在樓下委屈一回吧。」
「包了?」一個近衛軍校尉仗著酒興斜眼問道,「誰這麼不開眼?不知道我們要來喝酒啊?再說上面靜悄悄的,你不是在唬我們?」
「不敢不敢!」掌櫃嘴里客氣,但臉上那狐假虎威的神色越加明顯,連聲音也不自覺地提高了好些,「是浪爺在頂樓喝茶,他喜歡清靜,所以便把整個四樓都包了下來。」
「是••••••是浪爺?」一听說是浪烈,那校尉的酒立時醒了大半,聲音也斯斯艾艾起來,「那我們就••••••就不打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