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子進城後肯定要分幾路走,不可能只撿一條道走。」
麻子臉沖北比劃了一下︰
「他們要往城中心去,起碼要有一路走咱們眼皮子下面的這條道。」
(三)
時間在不知不覺中流逝,轉眼過了中午。
蕭劍揚趴在伏擊陣地上,感到很不習慣。
這是蕭劍揚平生頭一回在城市里作戰,周圍的一切都是那麼陌生和疏遠。從前在野外打仗,每當他把身子趴在野地上準備瞄準、射擊的時候,透過戰場上的硝煙,他的鼻子總是能聞到田野里泥土那咸津津的潮濕氣息,還有野草草根那略帶酸澀的香氣。
而他的眼楮,總能望見原野盡頭那舒展起伏的優美曲線……這一切,都帶給他一種舒心的充實感。
而眼下,趴在這給炸塌了一半的二層樓樓板上,鼻子里聞到的是各種東西燒焦後發出的刺鼻的怪味——木頭、油毛氈、布匹、皮革……
眼楮望出去,是密密匝匝的黑灰色屋頂,雜亂無章的殘垣斷壁,像條死蛇一樣毫無生氣的馬路……
就在這時,一個藍灰色的人影,沿著蕭劍揚他們腳下的這條馬路,從南邊急匆匆地跑了過來。
「營附!來了!」來人跑到這座炸塌了一半的二層樓下面,上氣不接下氣地小聲喊著︰
「前面幾個尖兵,後面兩輛鐵王八,再後面是步兵……」
蕭劍揚估模著,這位弟兄應該是馬營附派到前面去的游動哨。
上尉營附揮手讓來人趕緊找地方隱蔽。他轉身用手指點了點旁邊的兩名弟兄︰
「捆手榴彈!鐵王八歸你們了。」
兩名弟兄默不作聲地開始收拾手榴彈。其中一個人抬了抬頭朝周圍的弟兄掃了一眼。蕭劍揚注意到,他的眼楮里面掠過一絲緊張和絕望。
上尉軍官又轉過身,沖著麻子臉中士下了令︰
「這下子你手上那家伙有活干了。鬼子尖兵交給你了,先把他們放過去,從後面打!」
麻子臉中士麻利地整了整「花機關」的皮帶,出發了。
蕭劍揚也抓緊時間給自己挑了一個隱蔽的射擊陣位——二樓樓板上一堆破磚爛瓦的後面。為了防止暴露目標,他把腦袋上的鋼盔也摘了下來,輕輕擺在身後。
很快的,發動機低沉的轟鳴聲和巨大的金屬摩擦、撞擊聲,沿著下面的馬路從南邊傳了過來。這聲音蕭劍揚並不陌生——日本人鐵甲王八殼發出的動靜。
以前,他都是在野外听見這聲音。如今在這城市的街道中,這種聲音像被喇叭筒放大了一樣,更顯得刺耳。
蕭劍揚皺了皺眉,暫時把視線從中正步槍的照門、準星上挪開,朝身邊的人瞧了瞧。
他看到,上尉軍官把自己那粗壯的身子伏在一個殘存的窗子口後面。這窗子的窗框、窗欞子都給炸飛了,只剩下一個大概的模樣。
兩顆木柄手榴彈被攥在上尉軍官那黑 的大手里。手榴彈的彈體跟他手掌的大小有點不成比例,像是兩根油條被捏在一個貪吃的家伙手里。
蕭劍揚把目光又收了回來。他努力讓自己的心境平穩下來,集中注意力觀察馬路上的情況。
土黃色的人影,終于在馬路的那一頭出現了。
走在最前面的,是六個日本人的尖兵。他們分成兩排,一前一後,每排三個人。在他們手里,細長的三八大蓋加上槍頭的刺刀,從遠處瞧過去,像是六根長矛。
第一排中間那個日本兵的步槍頭上,還挑著一面小膏藥旗。
在他們身後拉開一段距離,一前一後行駛著兩輛土黃色的鐵殼戰車。
戰車後面,是日本人的步兵隊列。他們一左一右排成兩路縱隊,分別貼著馬路的兩側前進。隊伍像兩條細長的黃鱔,延伸出去很遠,看不清究竟是多少人數。
蕭劍揚注意到一個情況︰
開在前面的第一輛日本戰車,它炮塔上的蓋子掀開著。一個戴著圓帽子的日本戰車兵,把半個身子探在炮塔外面。
日本人手里端著三八步槍,身後背著背包,沿著馬路兩側向前行進。他們的步子顯得挺疲乏,有幾個看著比較瘦的,邊走身子還邊打晃。
「這幫家伙也不是鐵打的。」蕭劍揚一邊觀察著一邊在心里想,「在南京城下打了這麼多日子,也累得不成了。」
鐵殼子戰車的履帶在平整的柏油路面上碾過。戰車上那家伙臉上滿是油污,從咧開的嘴里露出的半排牙齒,倒顯得很是白亮。他那黑色戰車帽子下面的眉宇間,洋溢著疲憊而又驕傲的表情。
這家伙臉上的驕橫勁兒,觸動了蕭劍揚。他打算自個兒的頭一發子彈,先「犒勞」這小子。
他習慣性地把右手湊到嘴邊,輕輕地沖右手食指吹了口氣,然後把食指平靜地搭在冰冷的扳機上。
日本人的隊列在馬路上無聲地行進著。走在前頭的六個尖兵已經從蕭劍揚他們隱蔽的二層樓廢墟前經過了。
蕭劍揚一面瞄準戰車炮塔外頭的那個家伙,一面抽出部分精神,等候上尉軍官下令的暗號。
終于,他听到自己身邊的瓦礫堆發出一聲輕微的「嘩啦」——一塊小瓦片從上尉軍官的手里飛了過來。
非常迅速地,蕭劍揚最後校正了一下準星和照門連線的指向,然後在不經意間輕輕地扣動了扳機。
由于距離比較近,蕭劍揚幾乎能感覺到,從自己槍膛里飛出的金屬彈丸,徑直地飛進了那日本戰車兵微微張開了的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