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像東方家一樣,都是一個時代的悲劇。
戴著紅色臂章的年輕男女一把火,燒毀了沈老爺子這個老秀才視若珍寶的一百七十四本古籍,悲痛欲絕的沈老爺子最終跳入火中,與他心愛的書一起化成了灰。
一夜之間,曾經出過兩個舉人、五個秀才的沈家就從人人敬仰的書香門第變成了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
沈墨文的大哥不堪重負,帶著妻子和兒子吊死在了伴了幾代人朗朗讀書聲成長起來的老槐樹下面。原本前途一片光明的沈墨文的二哥,則是被發配到了黑龍江,自此生死不明。沈墨文的妹妹最為可憐,活生生被人給糟蹋死了。一家老小,只有沈墨文活了下來,至于他是怎麼活下來的,從來沒有听他提過。不過他卻說過,沈家人把希望全部寄托在了他身上,但是他卻沒有再讓沈家像從前那樣輝煌。
沈墨文寫得一手好字,特別是他的狂草,簡直可以稱之為一絕。
他是一個比較傳統的文人,平常的外表下隱藏著的是一身傲骨。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從那個暗無天日的時期活過來的原因,沈墨文教育陳鳳喜最多的一句話就是「遵紀守法」,這四個字他天天掛在嘴邊,簡直奉為真理。現如今,他卻因為聚眾鬧事而被抓了起來,陳鳳喜不知道應該如何來形容此時此刻心中的感受,如果非要形容的話,那就是他想殺人。
提起故鄉,很多人都是滿滿的感動。
但是這兩個字對于陳鳳喜來說,除了恨之外再無其它。
如果不是沈墨文出了事,打死陳鳳喜也不會回到康縣,最起碼不會在大仇未報之前回來。
康縣,隸屬濰市,離青雲只有不到兩個半小時的車程。
但就是這兩個半小時,足以讓人感受到現代都市和貧困縣城的差距。
城中唯數不多的高樓沒有一棟是屬于普通人的,要麼是政府部門,要麼是家屬樓。
沈墨文並不是康縣人,以他的才學完全可以到更好的環境里生活,但是他卻沒有走,不為別的,就是為了那個在他最困難的時候收留了他的老丈人,等把他老人家伺候走了之後,他也是年過半百,再也沒有離開這里的機會了。
「到了。」
東方安逸的聲音將思緒萬千的陳鳳喜拉回了現實,看著車外西關派出所的招牌,陳鳳喜的拳頭不由自主地攥了起來。
奔馳、寶馬這種級別的豪車在康縣並不罕見,但是賓利飛馳這種級別的座駕別說是有了,很多人連見都沒見過,所以車子一經停穩,就有不少民警朝著這邊投來了好奇的目光。
伴隨著一干人等又驚又奇的目光,陳鳳喜面無表情地走進了派出所的辦公樓。
「陳鳳喜?」
熟悉的聲音在身後響起的時候,陳鳳喜的眉頭不由自主地皺了起來。
扭頭看去,只見說話那人正是腦海中的那個人!
像所有男人一樣,陳鳳喜也是沒有辦法對初戀免疫。
許曉麗,陳鳳喜的初戀,初中時期,陳鳳喜不知道為了身為校花的許曉麗打過多少次架,並不是他主動找別人打,而是別人因為她而來打他,後來高中時期沒有在康縣繼續就讀的原因,也是因為她。
「還真是你,要不是我前兩天翻了翻畢業時候的照片,估計我現在也認不出你來了。」許曉麗的笑容還是像以前那樣燦爛,只不過陳鳳喜現在的年紀,已經對這種臨家女孩般的微笑不感冒了。
「你在這里上班?」陳鳳喜沉聲問道。
見陳鳳喜的情緒並不像自己那麼興奮,許曉麗秀氣的臉蛋上或多或少地露出了些許失望,她似笑非笑地說道︰「嗯,我在戶籍科,你怎麼來這了,是為了你戶口的問題嗎?」
陳鳳喜搖了搖頭,面無表情地說道︰「我的老師被你們抓進來了。」
許曉麗柳眉不由皺緊,神神秘秘地將陳鳳喜拉到了一旁,低聲說道︰「你的老師不會就是沈墨文吧?」
許曉麗的表現讓陳鳳喜愈加覺著這事兒沒有那麼簡單,他耐著性子問道︰「嗯,就是他,他到底犯什麼事兒了?」
許曉麗一臉無奈地說道︰「這個……既然他是你老師,那我就和你實話實說了吧,他其實什麼事兒都沒有犯,自己兒媳婦被推進產室後一直沒有人管,後來導致了孩子窒息、大人生命垂危,這種事兒放在誰身上誰都會討個說法。可問題是,當天值班的醫生是咱們縣長兒子的小姨子,所以……你明白了吧?」
陳鳳喜咬牙切齒地說道︰「明白,很明白!我現在可以保釋我老師嗎?」
「這個說不準,我幫你問問……」
「小許,這是你男朋友嗎?」
許曉麗的話還沒有說完,一個肩上扛著二級警司的中年男人就一臉客氣地走了過來。
許曉麗小臉不由就是一紅,害羞地說道︰「所長,你誤會了,他是初中同學。鳳喜,這是我們姜所長。」
「什麼所長不所長的,我叫姜波,叫我老姜就行!」姜波十分客氣地向陳鳳喜伸出了右手。
從這家伙的言談舉止就可以看出來,這是一個見人下菜碟的貨,如果不是門口那輛賓利飛馳,估計他連個笑臉都不會給陳鳳喜,不過不管他是不是給了陳鳳喜笑臉,陳鳳喜是絲毫沒有要給他笑臉的意思。
「姜所長,我來這里是幫我老師,也就是被你們以聚眾鬧事的罪名抓進來的沈墨文辦理保釋手續的,不知道可不可以!」陳鳳喜目光如刀地凝視著姜波,他想要看看姜波會對此做出什麼反應。
听到陳鳳喜來意的姜波,臉上露出了陳鳳喜所預想的表情,奸笑,讓人看了就想抽他兩大嘴巴的奸笑。
「可以,當然可以!不過,你得等我們先做完了相關調查,然後才能進行保釋。」姜波皮笑肉不笑地說道。
陳鳳喜恨恨地說道︰「他好像昨天就被你們抓進來了吧?聚眾鬧事而已,需要調查兩天嗎?他鬧事的地方又不是天安門!」
姜波臉子一沉,官腔十足地說道︰「小陳,你這麼說話就不對了。不管他是在哪里鬧事,我們身為人民警察,都要調查清楚來龍去脈。再說了,配合我們警察辦案,是每個遵紀守法的公民應盡的義務!」
「蹭!」
遵紀守法這四個字從姜波嘴里吐出來的那一瞬間,陳鳳喜全身的血直接就沖到了頭頂,不過很快,理智就戰勝了沖動,他不動聲色地說道︰「姜所長說得沒錯,做為一個遵紀守法的公民,確實應該配合警方的調查。既然現在還不能保釋,那我可以看看他嗎?」
「可以,當然可以。那什麼,讓小許直接帶你過去就行了!」姜波不以為然地擺了擺手後,以最快的速度離開了陳鳳喜的視線。
不用想都知道,這家伙是去打電話,這是滿嘴仁義道德、一肚男盜女娼的混蛋的特點,欺軟怕硬,就算他不知道陳鳳喜是誰,單是從外面那輛車他也知道,陳鳳喜不是什麼善茬。
許曉麗語重心長地說道︰「民不與官爭,亙古不變的道理。勸勸沈老師吧,如果繼續鬧下去,他肯定會吃虧的。」
「你變了。」陳鳳喜聲音低沉地說道。
許曉麗愣了一下,片刻之後她的臉上露出了苦澀地笑容,用她那特有的甜美聲音說道︰「1922年,已經有了情人秋子的作家有島武郎又認識了晶子,晶子酷似有島死去的妻子,兩人的感情一天深過一天,甚至到了談婚論嫁的地步。秋子絕望之余,提起情死的事,有島武郎答應了他。第二年,有島武郎和波多野秋子一起自殺,留悲痛欲絕的晶子。有島在遺書上留下了一句話‘不管我怎樣抗爭,我還是朝向這個命運走去。’」
「這才是我認識的許曉麗。」陳鳳喜目光漸漸溫柔了下來,聲音也不再是那麼充滿敵對意味。一句話而已,就體現出了聰明女人和笨女人的區別。
只有笨女人,才會因為別人的質疑而手足無措的解釋,就像蘇牧瑤。而許曉麗,則是聰明的女人。
許曉麗面帶自嘲地說道︰「憤怒、習慣、忍耐、冷漠、絕望。如果上學的時候我知道我就要經歷這一些的話,我肯定會去好好享受青春!」
陳鳳喜一臉同情地看了許曉麗一眼,熟悉的背影但是不再熟悉的味道,令陳鳳喜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許曉麗是陳鳳喜見過的最開朗的人,她對明天總是有著各種各樣的想法,每一個想法都是那麼美好,正是為了這一個個想法,許曉麗才每天四點就起床學習。如果後來她的父親不死的話,想必她的願望已經實現一半了吧。
「沒有天理,沒有天理啊!」
一走進留置室,陳鳳喜就听到了沈墨文沙啞的叫聲。
陳鳳喜條件反射地沖向了聲音傳來的方向,推開房門看到衣衫襤褸的沈墨文不停用腦袋撞擊著鐵柵欄,鼻青臉腫的沈平則是目光呆滿地癱坐在地上。
兩人的慘狀,令陳鳳喜的心頭不由就像是堵了一塊大石頭一般難受,他使了半天勁,才勉強從牙縫中擠出了一句話︰「老師,我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