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逢單,沒有朝會。天蒙蒙亮,皇帝就召九皇子入宮。
馬車行進速度不快,趕車的依然是太監小順子,張貂寺最小的徒弟。
到了內宮門前,燕楓下車,守宮門的帶刀侍衛見是九殿下,腰板瞬間挺得筆直。
九殿下在武定場的表現顛覆了幾乎所有人的認知,侍衛們每次談起那天的比武無不慷慨激烈,心旌搖曳……這時候自然而然地流露出熱切的目光︰尊敬、崇拜、仰慕。
大祁朝的御前帶刀侍衛都由宗室後代、有封爵的子孫及三代以上的士族子弟擔任。五年御前帶刀侍衛任滿,到了地方或軍隊至少是縣尉或千夫長,是很好的一條晉升道路,大祁大多數將軍都曾擔任過帶刀侍衛職務。
燕楓見這個侍衛神情有些激動,微微頜首。侍衛單手按在腰間的把柄上,屈身做了一個漂亮的請安動作,抬起臉時更加激動……
九殿下一向平易近人,比其他皇子親和力強多了。
到了勤政殿,張貂寺接燕楓入殿。
勤政殿是皇帝處理政務、批示奏折的地方。皇宮的大殿一般都按照九門面,五進深建造,代表皇帝是九五之尊。勤政殿除了中間召見重臣的一個小廳,左右各有書房、臥室等,其中第一個房間做成九曲回廊結構,不熟悉的人走進去會迷失方向,便于皇帝遇到急事的時候從容月兌身。
「子臣叩見父皇。」進入勤政殿,燕楓被帶到皇帝處理政務的書房,立即跪下叩頭。
燕楓前兩天被允康皇帝召見時,皇帝心事重重,有些話到了嘴邊又被吞了下去,yu言又止得像個懷的少女。燕楓知道,這次召見,父皇應該是把上次藏在肚子里的話說出來。
「平身。」皇帝放下紙筆,看了看燕楓,又看了看窗外,道︰「我們到外面走走。」
又對張貂寺說道︰「不用都跟著。」
張貂寺躬身應是,等皇帝站起身,做了一個手勢,示意其他人不用跟隨。
出勤政殿往東,有一個僻靜小花園,只有一扇進門,和別的院落不相通。此時,小花園里只有臘梅開著小小的花朵,很香。
皇帝一反上次召見九皇子的猶豫,進了小花園後,先叫了一聲︰「九皇子……」
燕楓趕緊跟上一步,道︰「父皇,子臣在。」
「人生百年內,疾速如過隙。朕年輕的時候,也像你現在一樣,心懷天下,心系黎民,感覺可以為天下做很多事……」
听到皇帝大發感慨,燕楓忙奉承道︰「父皇,您是為大祁做了不少大事,這些年國泰民安,四境太平,都是因為父皇治國有方。」
允康皇帝擺了擺手,輕輕咳嗽幾聲,道︰「朕這些年來,很多話一直藏在心里,皇後和你娘走後,更沒個說話的人,今天有這個機會,有些事情想和你說說……」
張貂寺知道皇帝這是要講重要的話,輕輕退後幾步,讓人守住回廊的入口,自己離開皇帝四五步遠,跟在後面。
「父皇請說。」
「回過頭來看,朕啊……馬上打天下也許湊合,下馬之後,就有些力不從心了。治理國家還是要靠讀書人啊!可朕以前不這麼覺得,感覺天下最大的道理就是拳頭!誰的拳頭大誰就有理。要是擱在鄰里鄰居之間爭吵打鬧,或許是這理;往大了說,擱在一個縣甚至擱在一個州也多少有這個意思。但拿這個來管理國家,就不那麼回事了。」
「自中宗皇帝開始,我大祁在尊武輕文這條路上越走越遠。朕上任伊始,也是覺得只要保持皇朝的軍力強大,哪里有叛亂就掃平哪里,國家就會安定,底下的人看到皇朝軍隊強大就不敢惹事。」
「就因為這個原因,朕一向不喜歡那些道貌岸然,滿肚子壞水,一天到晚算計別人的讀書人。繼位後不久,把他們斥的斥、貶的貶,甚至砍了幾顆腦袋。心里想啊,這樣一來,朝臣都是心直口快,沒有城府的大臣,皇朝就沒有那麼多的蠅營狗苟,運作起來就容易很多,朕的旨意也可以一竿子貫徹到底……
「可惜朕錯了。」
燕楓迅速抬起臉,想要寬慰父皇,允康皇帝搖搖頭,示意他不要插話。
「……朕在位八年,雖然大亂沒有,但各地的盜寇卻不斷增多。現如今,不僅涼州、敦州、江南道有聚集在山頭的盜匪,通州也有一股數千的流匪,呼嘯而來,呼嘯而去,剿之不滅。這就是過于尊武輕文的惡果,士族也好、百姓也好,都習慣于用拳頭說話,久而久之,動蕩愈烈。」
「……這還不是心月復之患,朕現在最擔心的是宋國、齊國、吳國三大諸侯,這些年歲貢年年減少,實力不斷坐大。一旦朕身體不行,很可能就會叛亂。大祁現在經受不住這麼大的動蕩啊!」
五十歲的皇帝因為患上咳血的毛病,臉se蠟黃,身體瘦削,在晨風中顯得格外虛弱。燕楓趁他說累了休息,接口說道︰「父皇,既然如此,何不讓各地舉薦賢才,錄用讀書人,逐漸改變朝局結構?」
允康皇帝嘆口氣道︰「現在的三省六部,都被武夫把持,朕想要提拔幾個讀書人也不容易,更何況改弦易轍,大加撤換?此事,將來只能靠你來實現。」
燕楓一怔。
前天大朝會上,第一道聖旨雖然明顯有利于燕楓,但第二道聖旨立即發生轉折,流露出儲君待定的意思。
皇帝在給燕楓指婚的時候,同時給七皇子指婚,並且冊封六皇子為陳王,給人的感覺就是皇帝有意形成慶王、福王、雍王、陳王、九皇子五人競爭的態勢。但如今怎麼……
燕楓試探道︰「父皇,子臣年幼,將來一定會輔助其他皇兄,共撐大局。」
允康皇帝繼續自顧自說下去︰「慶王暴烈,手段無所不用其極,非聖君人選;福王各方面才具不足,做個太平皇帝還可以,如今的局面他駕馭不住;雍王……唉,雍王本來是個人選,但對呂首輔過于言听計從,將來若是繼位,恐朝局更加詭異難控;陳王更不行了……」
「楓兒,你一定不明白,父皇為什麼在第二道聖旨中加上六皇子、七皇子兩人。」
燕楓長大至今,還是第一次听到允康皇帝稱他為「楓兒」……大凡皇家子孫,反而享受不到民間的親情。此時,乍听這聲暖到心底的稱呼,燕楓禁不住跪倒叩頭,動情地說道︰「父皇,兒子愚昧,還請開導。」
就算是猜中了父皇的心理,也不能堂而皇之地講出來。這方面,燕楓的城府明顯要比其他皇子更深。
允康皇帝和顏悅se地說道︰「平身。」
燕楓依言站起身。
「朕自從四年前反思尊武輕文國策是否正確,就開始把注意力投向你。你是諸皇子中唯一的讀書人,忠孝仁義,遇事決斷,有明君潛質。只不過身體太差,一直猶豫著。三年前,你母妃向朕稟明,要請劉嬤嬤施九九讖緯**,朕考慮了三天,才恩準了榮貴妃的請求。楓兒,這是你母後用壽元做代價,請劉嬤嬤施法得來的啊!三年來,朕無時無刻不在關注你,經常從張貂寺處了解你的情況……」
燕楓眼淚早流了下來,完全沒想到母親不惜減壽請劉嬤嬤施展讖緯**是得到皇帝允可的。
這一刻,他悲從中來,聲音哽咽,道︰「父皇,兒子過于愚笨,以前竟不知道此事,有負父皇和母後的深恩。」
「不怪你。」允康皇帝輕聲道︰「是朕下旨,不許張貂寺告訴你的,免得你壓力過大,影響武功進境……年前,楓兒不負榮貴妃厚望,終于在武道上突飛猛進,武定場一戰,名震天下,做的比父皇希望的更好。」
「……朕非常欣慰,所以,冊封榮貴妃為皇後這事,不單純是為了你,而是朕覺得榮貴妃為江山社稷作出巨大貢獻,值得封賞。楓兒,你要知道,這是你母後付出多年壽元才換來的結果,代價沉重啊!」
燕楓死死咬住嘴唇,不哭出聲來,道︰「父皇,兒子雖死也難報父皇、母後深恩,更感到肩上的責任沉重,恐辜負父皇、母後的期望。」
撫今追昔,允康皇帝也留下兩行眼淚。他本是重感情的人,元後薨歿後,一直沒立皇後,榮貴妃亦是他深愛的人,這次九皇子燕楓從‘廢物’變為武功高手,追根溯源,榮貴妃居功至偉。
允康皇帝拍了拍燕楓的肩膀,嘆息良久,又道︰「太祖皇帝曾有諭旨,皇子滿十六歲必須出京歷練,時間為二年,最短不可低于一年。歷練歸來才有開府封王,繼承皇位的資格。你尚未進行歷練,若現在就明確你為儲君,歷練途中將遭遇更大的風險。光是太玄道的殺手就讓你窮于應付,各諸侯和其他皇子如果都派人在途中行刺,風險更大……」
「所以,朕第二道上諭,將六皇子、七皇子一起冊封或指婚,就是為了盡可能減輕對你的壓力。」
「楓兒,朕等你盡早歷練歸來啊!」
這一句話,每一字都說得格外緩慢,可謂字字重逾千斤,燕楓忍不住又跪倒叩頭。母恩如山重!父皇的期望更比泰山重!江山社稷的壓力比前二者更重!
允康皇帝又平靜地說道︰「楓兒,朕身體不行了,為了你,朕會努力多活兩年,撐到你歸來的這一天,你不要讓朕失望……」
燕楓心中震驚,張大嘴巴,咬住自己的拳頭,不敢讓淚水流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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