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三人依舊在房內吃過早飯,天賜便提出要繼續趕路,英姑臉上表情有些暗沉,她一言不發,似是有什麼心事。
縈素只當是英姑病還沒好,不想這麼快趕路。她指著桌上幾個竹筒罐寬慰英姑道︰「姑姑你放心,我已經提前熬好了幾日的藥,就放在這竹筒中,便是路上沒有客棧,生堆火一樣可以熱藥。」
這還是她在大理國學到的方法,大理盛產粗壯的毛竹。在毛竹還青翠時砍下,沿著竹節鋸開來,一端保留完整的竹節封口,另一端在竹節處開個口子,可以直接用來當做容器煮飯。青翠的毛竹帶了竹葉的清香,煮出的飯也異常好吃。
她們在大理時若遇外出,便拿竹筒當做容器盛水裝飯帶在身上。這次從大理過來,縈素也是特意備下好些新做的竹筒帶在車上,以備不時之需。
今早給英姑熬藥時她靈機一動,索性多熬了幾日的藥,也放在竹筒中帶著,這樣便是路上錯過客棧,也不會耽誤英姑服藥。
英姑見她這般細心體貼,朝她感激一笑。等目光轉到天賜身上時,神色卻變得有些復雜起來。
她似是話中有話︰「我這身體怎麼樣我心里清楚的很,一時半會是沒事的,這里離那避風山莊也只有幾日的路程,早點去也好。」
天賜听她提到避風山莊,神色上登時有些不自在,他沖著縈素咳嗽一聲,暗暗的使了一個眼色。
縈素忙對著英姑道︰「姑姑,當年我們逃難,迫不得已才從那山上翻過,如今這馬車如何能過那山?不如走官道吧,還能快些回去。」
「可是我們此行回來中原,之前不是商議好了,先去鳳鳴山避風山莊麼?」英姑裝作什麼也不知,話雖是沖著縈素問的,眼楮卻只顧看向天賜。
縈素勉強笑道︰「避風山莊晚些時候再去也是一樣的。如今故鄉就在眼前,哪有不先回去的道理?」
英姑疲憊的雙眼從縈素臉上掃過,見她面上裝作若無其事,只是又見她低頭默默的在那里收拾行李時,一瞬間,滿臉落寞的神情卻將她心中的遺憾暴露無遺。
天賜今早見英姑看自己的眼神有些古怪,又是話里有話。不知道昨天自己與縈素說的那些話是不是被她听去,再加他心中有鬼,忙借口去準備馬車,躲了出去。
英姑昨日听到兩人的對話,知道縈素臨時放棄去避風山莊尋人是因為心疼自己的身子。其實是先回故國還是先去避風山莊並沒有什麼太大的關系,若是避風山莊還在原處,便是晚兩日去也不會有什麼變故。若是不再了,那更是不必急于這兩天。
只是見她如此輕信于天賜所說,心地又是那般的單純善良,英姑忍不住為她的將來擔憂起來。
她不是不知天賜對縈素的心思,不可否認,天賜是愛縈素的,英姑也相信,若真是遇到險境,天賜絕對可以放棄自己的生命去換縈素的安全。但是天賜骨子里卻帶著天生放蕩不羈的孤傲。他愛縈素,愛的卻有些執著和自私。
英姑還記得在大理時,村里的少年無一不為天人一般的縈素所傾倒。自縈素到了十五六歲可以談婚論嫁的年紀,便時不時有人來家里求親。那時英姑雖是隱約猜測到天賜對縈素的心思,但究竟縈素是主她是僕,從尊重她個人的選擇來說,每次英姑都會去問縈素自己的意思。
毫無疑問,縈素自然是每一次都直截了當的回絕了。這村里住的都是逃難來的漢族人,大家一般無二的難民身份,都是寄居他鄉,倒也沒有誰欺負誰逼迫誰的事情發生。漢人家的少年難免有些大男子主義,臉皮又薄,被人拒絕了總是件丟人的事,便也不再死纏爛打,況且同一個村子里住著又是抬頭不見低頭見,再見面都只當沒有過提親一事。
有一次,村里某一家的少年求親被拒絕後,依舊是不死心。南疆那邊鮮花遍野,那少年便每日一大早去采了最新鮮的花送到縈素家門口。若是其他禮物縈素必是拒絕,但愛花的少女怎忍心把鮮花當垃圾丟掉。雖是每一次縈素都勸那少年不要再送鮮花過來,但人走後她卻又將花插在瓶罐中養著,這樣一來,那少年便誤以為縈素的心思有所改變,依舊每天堅持送花過來。同樣誤會的還有天賜。
突然一天,那少年早上沒有過來。正巧那天縈素出門去給英姑抓藥,那少年的家人找上門來,英姑這才知道,天賜一大早出去,竟是去山上找那少年,一言不合之下,險些將人打殘。
英姑自是向著人家賠禮道歉一番,又賠付了許多醫藥費之後,對方總算是念著大家一個村比鄰而居這麼多年,又可憐英姑一副常年累月病怏怏的身子,這才作罷。縈素雖是自始至終不知道此事,但村里少年間卻慢慢傳遍,大家都知道天賜這個縈素姑家的表哥對表妹有意,又忌憚他會功夫,日後便再也沒有上門提親的了。
自那事起,英姑總算是清楚了天賜的心思,他決然不允許任何人染指縈素。
想起往事,英姑嘆了一口氣,天賜本性不壞,就怕他對縈素的愛慕太過瘋狂,倒讓他越行越遠。
她活著一天,便能挾制天賜一天,不論如何,天賜既然認自己這個娘,自己的話他總歸是要听的。
「姑姑,你這是怎麼了?」縈素把收拾好的行李都放在了桌上,只等著天賜上來取。一抬頭,見英姑面色凝重的坐在那里,看上去滿月復心思。
英姑被她叫了幾聲才回過神,她目光轉到縈素臉上,見她正俏生生的睜著一雙清澈如泉的眼楮關切的看著自己,沉默了片刻,最後卻只道︰「沒什麼,就是總覺得累罷了。」
門外響起一陣腳步聲,轉眼天賜推門進來,見兩人好似剛才正在說話,心里有些忐忑不安,臉上的笑也帶了幾分僵硬,他忍不住試探道︰「車已經備好了,錢也跟掌櫃的結清了,娘你看咱們走不走?」
縈素從桌上拿起包袱背在身上,走到英姑身邊扶她站起身,沖著天賜道︰「姑姑剛才說身子乏,我扶姑姑先去車里躺著,你別忘了把那幾罐熬好的藥帶著。」說罷便扶著英姑自顧自的先下去了。
天賜見縈素神色沒有什麼異樣,等兩人出了房間,這才松了一口氣,忙拎了桌上剩余的行李和竹罐跟在後面去了。
自從這日三人出了店門,沿著官道朝著通往龍城的方向而去,一路上,英姑仿佛變得更加沉默起來。雖說以前她也不是個多話之人,但現在一天到晚都說不上幾句話的狀態,卻讓縈素為她的身體倍加擔憂。
如此走了三四日,這日馬車到了一個三叉路口,路口處立了一塊界標,上面標明了往左便是通往龍城的官道,往右卻是通往鳳鳴鎮的。
天賜看到界標上的鳳鳴鎮三個字只覺得有些刺眼,他裝作不經意朝著身後車廂瞥了一眼,不見車廂里有什麼動靜。這一路縈素和英姑坐在車中,每到一處若不是車外的天賜開口說明,兩人一般也不會主動問起。天賜咽了一口唾沫,索性當做自己沒有看到界標,悄悄的趕了馬朝著左邊的官道而去。
只是他心下有些奇怪,照理說酈城和龍城之間來往的商人應當不少,但是剛才在三岔路口時,唯見來往的行人都是走的鳳鳴鎮和酈城這個方向的官道。卻不見一個人往龍城這個方向走。他原本也想要停下車找人打听一下是何緣故,卻又怕縈素听了鳳鳴鎮之後臨時改變主意,這才不管不顧的徑直朝著龍城方向去了。
說來也稀奇,這官道寬敞平坦,比剛才看著通往鳳鳴山的那條路要好得多,但是一路北去,竟是沒見到一個南來北往的客人,天賜越往前行,心里越是有些發慌。
馬車沿著這官道沒走出多遠,等看到前方路中的路障之後,天賜總算是明白了原因。
路障立在官道中間,上面還寫明了禁止通行四個大字。路障後面的地上黑壓壓的坐著一些人,雖不知是什麼身份,卻遠遠的見有些穿著衙役衣服的人混在其中。
天賜硬著頭皮趕著馬車近前,人群中顯然有人注意到他,一個身穿衙役服侍的中年男子迎了上來,他走到路障前,沖著天賜一擺手,示意讓他停下來。
「官爺,我們要去龍城。」天賜忙勒住馬,一溜身下了車,滿臉堆笑的沖著那男子說道。
那男子絲毫不理會他的笑臉,一副不耐煩的表情,沖著天賜道︰「你不識字嗎?沒看到這里寫的什麼字?此處正在修路,要去龍城,從鳳鳴鎮那邊繞過去。」
天賜這才恍然大悟為何來往之人都走鳳鳴鎮那條路,他看了一眼路障後面的官道,想是已經接近完工,看上去平整不過。便忍不住又堆笑著對那男子道︰「官爺行行好,我這車上有我生病的老娘,行走不便,如今正是要去龍城請大夫看病,您看我這馬車,如何能從鳳鳴山那邊過去?不如您行行方便,讓我從這邊走了得了。」
那衙役自從年前被派來監視犯人修路,每日日曬雨淋的甚是辛苦,這幾個月都是牢騷不斷。饒是今日心情還算是好,剛才耐著性子跟天賜解釋一句已算是天大的面子,見他蹬鼻子上臉,不知好歹,怒火頓時沖上眉頭,沖著天賜吼道︰「你算個老幾,怎麼人人都看到了酈城城門上的告示,就你瞎了狗眼看不到?趕緊給老子滾,你娘老子生病管老子什麼事?」
天賜臉上的笑還沒來及褪去,被他這樣一吼,心中惱羞成怒,雙手不自覺的攥成了拳頭,下一瞬間便要朝著那男子的面門揮去。
車廂中響起一聲幽幽的嘆息聲,只見他身後車廂的布簾被一只干枯的手掀開來,從車廂中探出一個女人的腦袋,看年紀不過是四五十歲,卻帶著風燭殘年般的虛弱神態。
「天賜,听官爺的話,早些回頭吧。」英姑一語雙關的勸道。又沖著那衙役客氣道︰「官爺莫要生氣,我們是外鄉人,又不識字,倒是不知道修路的事,如今多謝官爺提醒,這就調頭回去。」
那衙役原本以為天賜說車廂中有生病的老娘,不過是為了騙自己行個方便,如今見車廂中探出的腦袋,果然是個生病的婦人,見那婦人說話客氣,火氣倒是退了一大半。
天賜回頭皺眉沖著英姑道︰「娘,您這身子,如何能翻過那山?」
還沒等英姑說話,那衙役搭腔道︰「這官路修了年把,鳳鳴山那邊早就從山腳下開了小道,不用翻山,你這馬車可以直接繞山而過。」
「娘,可是那麼一繞,怕又是要耽誤個幾天。我看這路明明可以走。」天賜忍不住辯駁道。
「沒錯,是能走,可是上面不讓走,你有本事走走試試。」那衙役見他冥頑不靈,火氣又有點冒上來。
「為什麼?」天賜見那幫修路的犯人都停下手中的活,大大咧咧的坐在地上看這邊的熱鬧。
「今天大爺心情好,不妨告訴你,下個月有采女要進宮,縣太爺修這路,就是為了讓采女進宮時走的。采女一天不進宮,這路就不能通行。」衙役趾高氣昂的沖天賜道,語氣中帶了一絲挑釁,意思便是有種的你就走走看。
見天賜還欲與那衙役爭辯,英姑忙道︰「天賜,不過是晚一兩日的事,何必多生事端。」說罷,她又對著那衙役再三的謝了,徑直縮回腦袋,放下布簾。
天賜心上似有不甘,但看了一眼那衙役背後,除了修路的犯人,還有十幾個監管犯人的衙役正站在那里看這邊的熱鬧,知自己若是硬闖,自不是明智之舉。只好怒哼一聲,一躍上了馬車,揮舞了一下手中的馬鞭,調轉車頭,朝來時的三岔路口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