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了小廝連比帶劃的講述,姬譽站在窗前,眉頭微不可見地蹙了下。
‘這個什麼論寶畫會,是在什麼時候,可是就在現下麼?‘
‘小的听說是在明天巳時碧玉樓辦哩!‘
姬譽微微點了下頭,‘嗯,你打听的很好,下去歇著吧。‘
這個三壯倒是還算得用。
待轉回頭來,坐到長椅之上,眉眼有些淡淡的倦色。
這人活在世上,果然是做什麼都逃不出這爭名奪利啊!
一雙溫柔的小手覆上了那雙微帶倦意的眉弓,沿著蹙起的弧線輕輕劃過,‘子寧可是為這個畫會心煩?放心,子寧的畫一定能強過那個什麼千金公子的,千金有什麼了不起,沒听蘇掌櫃的說你的畫也是實價千金麼?‘
羅姝娘這句俏皮逗樂的話一出,果然姬譽就先笑了。
‘我倒是不怕畫會上我那畫比不過旁人,只是想起那千金公子華燦來,覺得真是人生無常,冷暖自知啊……‘
羅姝娘好奇地問,‘這話是怎麼說?那千金公子可是有什麼故事不成?‘
話說在前世,羅姝娘似乎沒听說過這千金公子的名頭。
不過想想也在理,羅姝娘到了京城的時候,千金公子應該已經不在人間,他留下的畫作價值年年看漲,在書畫界里赫赫有名,一畫難求,但似羅姝娘這般不大懂行的內宅娘子,自然也就很少有機會能听到千金公子的名頭了。
‘千金公子是東都城華家的庶出公子,名為華燦,因年少成名,一畫難求,親筆之作極少外傳,……‘
「可惜天妨英才,今年春天的時候,華燦與友人出游遇險。至今未尋到尸骨。」
「那千金公子遇險之時,也不過才十九歲,原本已有了未婚妻,婚期都已經訂好。正是府試過後的十一月。」
「華燦亡故之後,他的未婚妻痛不欲生,幾次自盡殉夫被救後,便出家為女道士,發下誓願,終生為華燦祈福誦經,東都城的人,都為她的執著節烈擊節感嘆,甚至東都城官府,還專門下發了一道貞烈可風的表彰文書。」
「華家感念這位小姐的深情高義。便將華燦生前遺物都贈給了她。這里頭也包括了華燦生前遺留下的近百幅畫作。」
姬譽的聲線娓娓動听,不疾不徐地講著故事。
這位千金公子的事,他在雲洲城就听過一點,那時並沒覺得有一天自己會跟這位已逝的千金公子扯上關系。
等到了省城,因中了舉去官學的次數多了。結識了更多的同年學友,听到的各種豪門恩怨,才子佳人故事也就多了不少。
「既然都歸了出家為道士的未婚妻,那這寶華齋的遺作又是從何而來?」
話說,這個故事听起來確實令人唏噓,可羅姝娘總覺得有哪里不對勁兒似的。
「是啊,這回據寶華齋放出的話來。可是說他們有十幾張遺作呢。就不知道是華家人當時沒把所有的交給那位未婚妻,還是那未婚妻遇到了什麼變故。」
姬譽的語氣里多了絲不易覺察的嘲諷。
身為朝夕相處的枕邊人羅姝娘自然細心地發現了。
「子寧,問你一個問題,你可要說真心話。」
姬譽摟著自家娘子香肩,眼眸里蘊染了淡淡的笑意,「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你覺得,好女子,就應該……就似那位未婚妻一般麼?」
這些話,若放在還在為生計奔波的羅姝娘身上時,是絕計想不起來的。
可此時溫飽已足。活有人做,這閑下的心思便會時不時地琢磨起高大上的問題了。
比如說她前一世,就因為嫁了三次,在京城里那也算大小是個名人,可惜卻是個反面典型。
有那古板守禮的老婦人,一說起來就是,可惜了這羅家的二小姐。
明明是金貴的出身,可嘆有命無運,流落到那下等人家,又未受過教化,不識禮法,便跟那些鄉村愚婦一般,嫁過一次又再嫁,乃至三嫁。
竟是視禮法貞節為無物,既令父母家族顏面無光,又令兒女受人詬病!
由此可見這受沒受過正經的規矩教養,對于女子來說,簡直跟出身血統一般的重要。
羅姝娘困頓半生,從不把那些流言非語放在心上,但到了後來,自家女兒們找婆家時,卻是受了羅姝娘名頭的連累,羅姝娘這才會反思自己是不是真的做錯了什麼?
這般的疑問,羅姝娘是絕對不會向從前的姬譽和趙仙芝問的。
他們那樣的人,這問題還用得著問麼?
他們的表現就已是回答了。
當然,羅姝娘也不稀罕他們的回答。
羅姝娘曾經在某本書里看到過一句話,以國士待我,我以國士報之。
他們根本沒在心里把自己當成妻子,自己又何必當他們作相公?
他們的臧否評價,與我羅姝娘有個一文錢的關系麼?
可羅姝娘在乎身邊的這個人。
一萬個他們,也比不上身邊的他!
在乎他,所以才會擔心他在心里的想法。
羅姝娘抬眼瞄著姬譽,又低垂下眼簾。
姬譽有一瞬間的發怔。
羅姝娘心里有些個發沉,就要坐直了身體,離得某人遠一些。
就覺得肩上那只手在自己背上輕輕拍了兩下,便阻止了羅姝娘的負氣之舉。
「是不是好……女子,其實並不在這上頭啊……」
姬譽似笑似嘆地說了這麼一句。
羅姝娘堵著的心氣立時就好轉了不少。
「時下風氣並不開放,高門未婚男女雖然不至于一面都沒見過,但既然見過,也是當著眾人很有限的幾面,就這麼幾面,能有多少情份,要鬧到對方死去,另一個就要自殺相殉?」
姬譽冷笑了兩聲。
「一個人從小長到十幾歲,這其中所見過的人何止百千。父母親人朋友,這些都不管不顧,偏為了個名份上的未婚夫,就要鬧生鬧死。如此蠢材,死便死了。一干閑人,還拿來當茶余飯後的談資,倒顯得他們也是如何的剛烈貞節一般,真是荒唐可笑!」
呃,羅姝娘眨了眨眼楮。
沒想到姬譽的態度居然是這樣……
簡直跟平時的溫潤淡然有強烈的差別呢。
「嗯,子寧並非那等迂腐可笑的老冬烘呢。」
羅姝娘把頭靠在姬譽的肩膀上,雖然是放下了心,可還是覺得有哪里怪怪的。
總覺得姬譽對那個華公子的未婚妻出家什麼的,不但沒有半點敬意。還似乎多了些嘲諷和不齒似的。
不過那麼遙遠的人和事,姬譽對他們的觀感,並不能影響羅姝娘。
「姝娘這幾日在家里閑著無事,不如明日咱們也去那個什麼論寶畫會看熱鬧吧?」
「嗯……」
羅姝娘初時眼楮一亮,不過又有些猶豫。
「可是我又看不大懂這些字畫什麼的。」
她現有的一點墨水。多是在回到京城羅府後,現學惡補來的。
雖然懂得也不少,但都是東一榔頭西一棒槌的,雜得很。
大家淑女會的琴棋書畫,很慚愧,她是樣樣不通。
姬譽笑道,「這有什麼關系。又不是要咱們去做評,咱們去了,只當瞧熱鬧看稀罕就是。正好,也見識下傳說中的千金遺作。」
羅姝娘一想也是,于是夫妻倆便很愉快地決定了明天的行程。
第二日用過了早飯,羅姝娘和姬譽都換上了輕便的平襖。
本來想著那里人多雜亂。就不帶大妮兒去的,結果被大妮兒抱住了大腿,一臉期待的小表情一看,姬譽就不忍心了。
「就帶著霓兒去吧。」
羅姝娘點了點頭,「去就去吧。到了人多的地方,一定不要離開爹娘身邊,記得嗎?」
她心里一直有被人販子拐走的陰影在。
大妮兒歡快地連連點頭,「嗯,記下了!」
除了這一家三口,姬家小院里還跟著去的便是小廝三壯。
其余人都留下來守院子。
就連林明遠那邊,也派了人去送口信,讓他明日再來姬家。
听三壯說那畫會的地點碧玉樓離得姬家也不遠,走過去約模就是一柱香的工夫。
一家人便準備走著去。
「這去的時候不用抱,等到了地方,人多雜亂,子寧再抱著霓兒就是。」
見姬譽一出門就要發揮大玄朝好爹爹的品格,羅姝娘笑著攔了。
大妮兒點點頭,伸出小手,拍拍自己的胸膛,「嗯,我自己能走遠路呢。」
這小家伙,為了表示自己體力很好,能走遠路,兩條小短腿邁得飛快,時不時地還要蹦蹦跳跳。
差點爹娘都要跟不上她的節奏了。
小廝三壯一直在前頭引路。
一家人邊走邊聊,走了有盞茶工夫,轉入一條路面寬闊的大街。
那碧玉樓就在這大街的盡頭處,因是三層的小樓,掛著碧玉樓三個金色大字的招子高高豎起,迎風招展,所以只要走上這條街,一抬眼便能瞧得見。
這碧玉樓算得是省城里有名的酒樓。
因為離得官學近便,樓中裝飾別致不俗,且菜式菜名亦取書香高雅之意,故而文人雅士學子們,只要不是囊中羞澀的,便都愛上這碧玉樓來。
久而久之,這里倒成了文士才子會友交際的一處勝地。
所以,寶華齋才挑中了這里開論寶畫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