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臂人一身狼藉而歸,一如他走前的模樣,渾身血污泥濘,不見一絲整潔。可是他剛一露面,駐守大門的兩位弟子,便立刻察覺到了他的不同。他不再垂首低眉,他的脊梁挺直,下巴平台,目不斜視,雙眼堅定有力。
兩人眉頭微皺,心中卻對他生出了一絲好感。他落到此番境地,還能重整心境,即便不看資質修為,也能勉強算作一位人物。
雲冷行至兩人身前,並未停步,直向殿中行去。那二人對視一眼,各自上前,伸臂將他攔了下來,其中一人道︰「這位……」話到半途,卻不知如何稱呼,按修為應當喚其「師弟」,可是雲尊的旨意尚在耳間,他們也不敢妄自托大。
「雲冷。」
「好,雲冷,待我二人向雲尊通傳,你再進去如何?」
雲冷微偏過頭,深眸看向此人,以沙啞之聲道︰「雲尊之令猶在,你們可要違逆?」兩人心頭一震,不由僵在原地,卻仍是寸步不讓。
他們從未打算陽奉陰違,只是不願被一個無名小卒踩在頭頂,要讓他們甘心人下,須先讓他們心服口服!
這如今的駐殿十人,與過去的駐殿弟子不同,無不是三嬰精挑細選出的良苗,各個資質、心性過人,一旦突破金丹,立刻便是宗門砥柱。才子多傲,這十人皆是心高氣傲之輩,肯來侍奉雲星,也是因為雲星的威望從古至今,無人能及,堪稱兩千年來的北陸第一人!敬仰蓋過自尊,才會有此一舉。
「我等從不會違逆雲尊的意思!」一道女聲傳來,就見殿中走出一位美貌女修。她面若桃李,水眸含情,身形縴細,一副弱不禁風的蒲柳之姿,可是嘴中話語卻是強勢果決,她身後跟著另外七人。見他們前來,門前二人精神一震,十人順理成章地聚至一處。
十人皆是半步金丹的俊男美女,各個人中龍鳳,不需釋放威壓,已然氣勢驚人。
而在這群心高氣傲的弟子中,竟隱隱以那女修為首!
面對如此陣仗,雲冷眼眸眯起,表情微變,滿面髒紅傷疤也隨之蠕動不停,乍看下去,十分惡心駭人,這十位弟子,卻無一人色變!
「雲冷,你為宗門傷重至此,我等皆對你心懷敬意,但卻不能任你踩在我等頭上。雲尊讓你管理我等,你先前拒絕倒也罷了,如今你既決定接下這份重擔,我等便與你一同前去,向雲尊上報我等的心思。」
雲冷靜默一瞬,表情卻重歸平靜,他早就心有預見,料想這十人就不會乖乖服管,他啞聲問︰「你待如何?」
那女修眼中精光四射,柔潤的水眸里,竟崩出了一絲英氣︰「能者居上,一較短長!」
雲冷鬼面一扯,冷笑一聲,譏道︰「現在?」
他的身體並未動彈分毫,可當前十人,卻不由自主地將視線掃向他的殘臂、鬼面、一身狼藉。其中幾人不由臉面泛紅,只覺自己等人欺負一個傷重後輩,確實不太像話,可除了心虛之外,也不禁生出幾分氣悶,他們看起來就那麼卑鄙無恥嗎?欺負他一個殘疾後輩就算了,還要趁人之危?
「當然不是現在。你且先安心療傷,待痊愈之後,我等再以公平的方式,一決高下,絕不以修為、體況、人數相欺!」那女修肅聲坦蕩道,原本柔弱的氣質掃去大半,竟凝出了一股強硬之感。
她說完不久,另一位女修便自發上前。但見她雙手一動,憑空取出一只二尺來長的靈木藥箱。箱蓋一開,其內瓶罐相間,紅白褐黑色彩一片,藥石丹粉一應具全。
那女修伸手想為雲冷治傷,卻被他側身避過。
他掃了一眼藥箱,鬼面傷疤微顫,防備道︰「你們到底想怎樣?」
「雲冷。你如今有傷在身,重任難當,未經比試,也難以服眾。而現在不論比試什麼,你與我等的較量都不公平,結果皆難作準。何不等傷好以後,再一同面見雲尊,請雲尊主持比試,裁定輸勝?」
原來是這麼個打算。
緩兵之計,徐徐以圖。
這是要他打消即刻去見雲尊的念頭,專心療傷。而在他養傷的時日里,他們自可向雲尊進言,以求其改變主意。即便此舉不成,按照約定,兩方對陣,他們這十位人中龍鳳,也不懼與他較量一二。與此同時,還避免了與雲尊的正面沖突。
雲冷心下了然,鬼面上的黑瞳,泛出清淺的厲色,一一掃過他們的臉面,仿佛要看穿他們的皮肉,直透靈魂一般。
在他平靜銳利的目光下,有三四人心虛地避開視線,以那女修為首的余下幾人,卻是不動聲色,恍若未覺。氣氛一時僵持不下,逐漸多出了一絲緊繃,空氣好似要凝為固體。
雲冷忽地一笑︰「好。」一扯身旁女修的手中藥箱,劈手將它奪了過來,在眾人驚訝的目光中,道︰「此物借我一用。」竟是轉身,直向峰下的林中走去。
但見他身形消瘦,渾身傷血狼藉,步伐卻是穩健踏實,走得十分果決、堅定!再沒有半點喪家之犬的樣子!
眾人面面相覷,他這是要去哪里?那領頭的女修眉頭一皺,「不行,我們得讓他回來,他若不歸,雲尊那里無法交代……」她話音未盡,就見天際掉下一抹沉甸甸的黃物,直砸雲冷的頭頂。
雲冷反應極快,瞬間丟下藥箱,孤掌將其接下。他收手送至眼前,定楮一瞅,竟是只被塞得鼓鼓囊囊的金綢儲物袋。
他略有費力地單手拆開一看,就見里面裝備了滿滿的干糧、衣物、靈石、靈丹等等的日常修行用品,無所不包,一應俱全。其間,一顆碧綠透亮的刻龍玉印,尤其扎眼。不是清華玉印,又是何物?
他喉嚨一酸,險些掉下淚來。
「林中修行注意安全,若遇危險,可摔其中紅玉。」沉穩厚重的女聲一出,門前的十人立時大驚失色,慌張不已,先後跪地。
雲冷朝天跪拜,以沙啞病態的嗓音,極盡所能地喊道︰「雲尊大恩,雲冷永生不忘!」他望向天際,雲中不見人影,可他的腦中,卻不由自主地浮顯出一雙漆黑的冷眸。
……
看了一出好戲,雲星于心中暗自贊嘆。
這十位才子心高氣傲,膽大妄為,卻也不是奸佞邪惡之輩。相反,齊心協力,同進同退,讓她印象深刻,尤其是那位為首的女子。
雲星掩住心底的笑意,聲色冷厲道︰「你們擅離職守,可有話說?」
十人靜默,為首的女修咬了咬唇,終究沒有做聲。
他們听說清華殿的建材特殊,可以隔絕神識,才會想在殿外與雲冷達成協議,而不被雲尊發覺。未料雲尊化神有成,法力通天,此等建材已經不能束縛她了,這才被她逮了個正著。
見這十人無言以對,雲星哼了一聲,忽听一位男弟子道︰「雲尊。弟子知錯。弟子以大欺小,不服管教,請雲尊責罰。」他的聲音一出,就有四個弟子緊跟開口,話中內容大同小異。
雲星面無表情地點了點頭,橫眼看向那不言不語的幾人,「怎麼?你們就無話可說?」
「雲尊恕罪。」柔和的女聲響起,正是那為首的女子,她一雙水眸柔柔地望向雲星,「弟子不甘屈居人下,才有此妄舉,請雲尊責罰。」
「哦?你為何不甘?」
「弟子……心有不服。不因雲冷身殘面毀或是修為低下,相反,他為宗門獻身至此,弟子等人皆是由衷佩服。只是弟子尚未領教他的才能,不知他的為人,不願就這樣受其擺布。雲尊在上,我十人皆是龍山七殿里小有聲名的俊才,雲冷無名小卒,若是不與我等較量一番,就讓他管理我等,我等怎能心服口服?」她此話一出,那一直靜默的幾人也隨之表態,紛紛表示贊同。
雲星心里暗笑,面上卻不露分毫,淡淡道︰「那就如爾等所願,讓你九人與他較量一番。而你,自有其他去處。」她看向那為首的女修,眸色冷漠,卻無厲意︰「你的名字?」
眾人神色齊變,這是要罰她一人了?
那女修呼吸一滯,面顯蒼白,急急答道︰「弟子謝婉。但求雲尊網開一面,不要將弟子逐出清華……」
「雲尊,弟子十人同犯大錯,若要怪罪,也應十人同懲!」「雲尊恕罪,弟子等同為此錯,不應只罰一人。」……九人跪在雲星的面前,先後為她開口求情。這等關頭,他們毫無猶豫,不計得失,言詞鑿鑿,據理力爭,雖有怯意,但更見勇膽!
雲星驀地甩袖,勁風一出,將這跪地十人扶了起來,但見她面上冷色盡去,滿意一笑︰「爾等皆為我龍山棟梁,可堪為本尊門生!」
眾人目瞪口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謝婉的心情更是大起大落,震驚得幾乎無法言語。
「謝婉,你不要怕,我對你十分賞識。我認為比起清華殿,宗內還有一個位置,更適合你!」
……
掌門居內,三嬰會聚一堂。
萬河看著手中玉信,面色冷厲,怒氣難掩。他看到後來,愈發不可容忍,一把將玉信丟到地上,罵道︰「孽徒!」
胡靈哼了一聲,責道︰「早說為人師表,萬河祖師,這二人膽敢離宗潛逃,分明是在模仿其師、邯鄲學步!」
萬河冷眸掃去,劍意涌動!胡靈美眸一抬,不退反迎!
兩人橫眉冷對,氣氛一觸即發,眼看就要真的動起手來。蒙面男子出言勸道︰「兩位別再生氣了。既然張墨海與周霖,都不願當這掌門,我們再行揀選就是。」
三人問及宗內弟子,哪位金丹前輩最得人心,弟子多數言答周張二人,三嬰便決定在這二人內挑選掌門。今日便是考核二人,確定最終人選之日,而掌門任免儀式,就定在了明日,已經通告眾宗。
眼見明日即是掌門任免大典,這個節骨眼上,周張二人居然留書出逃了!
想想蒙面男子都覺得好笑,這兩個小家伙天馬行空、不拘一格。他暗中瞥了萬河一眼,只覺這兩個孩子不只像其師,更像雲尊?
雲尊從不按牌理出牌,宗門危事一了,她就做了甩手掌櫃,諸事不聞不問。他們作主送去十位頗具天資的後生晚輩,除了是在送她門生以外,也有讓她出力指點宗門的精英弟子,多少分擔一些事務的意思。
特別是龍山統御北陸以後,上門拜訪的客人絡繹不絕,十三宗又送產業、靈物作賠,其中不乏稀世難見的奇珍異寶,只能由龍山高層親自受領。三嬰不只要派弟子外出交接產業,偶爾還要親自出面應酬。而且龍山稱帝,一門獨大,俗世的帝王、霸主還要前來朝拜,這些事宜都需要龍山弟子的直接參與。
此外,傳送亭台出世以後,中、西、南、東四大陸的頂級宗門,也已經先後送來拜帖,求見化神雲尊。他們自然要在上稟雲尊以前,將那四大陸的頂級宗門考察一番,讓雲星對各大宗門的情況、人員了解幾分,以免會面時有所疏漏。
總而言之,沒有掌門的龍山,直讓三嬰忙得焦頭爛額,□□乏術。
噗!噗!噗!
就在僵持間,三人同時接到了一只紙鶴。就听里面傳來雲星的聲音︰「三位祖師,掌門人選是否已經定下?」
三人對視一眼,最終還是萬河沉郁地回信道︰「雲尊,我等本已將周霖、張墨海定為掌門人選,只是孽徒頑劣,已經雙雙留書出走……我,是我管教無方……」
「哈哈!好個周霖、張墨海!」雲星噴笑回道,卻讓萬河更加尷尬,但見她話里並無責怪之意,心中也是一松,可馬上又發愁起來,明日要如何是好?難道真要推遲大典嗎?他看向胡靈、蒙面男子,這兩人也是一樣,愁眉不展。
大典推遲事小,通知眾宗事大!每次與眾宗通傳些什麼,都要與他們應酬一番,即便是讓弟子傳信,那群人也能想方設法地找尋各種借口,向他們回復信息。化神大典過後,三嬰的紙鶴已經迫不得已地交給了眾宗領袖,他們可以不回,但卻無法不收!想到要應付那些人的阿諛、拍馬,三人立感頭大如斗,恨不得將那兩個出逃的潑皮懶貨立刻抓捕歸案,好好一頓暴揍!
就在三嬰深感為難之時,雲星又傳來三只紙鶴,道︰「這倆小子逃得正好,我正想和你們說呢!你們送來的十人中,有一位名喚謝婉的女修,頗有見識、才干,性情秉直,且手腕靈活。不妨讓她一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