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後,誰害你,兒臣把他揪出來,碎尸……萬段,可好?」
皇帝說完這句話,感覺自己心中像是破了個大洞,就是當初斷臂,也沒有這麼痛。他說的是真的,在這世上,他最在乎的就是他的母後,傷了自己也不會傷她,可……
皇帝把臉埋在他母後的手心,忍住即將奪眶的淚意。可……
……等一切終了,便把自己碎尸萬段,還給母後,好了……
他明明不想的,奈何……
「想哭就哭。」
皇帝來不及掩飾驚訝,怔怔抬頭,卻見眼前的母後正在笑著看他。眼光柔柔,就像……就像小時候突然想調皮,就偷偷在睡著的母後頭上綁小辮子……
那時,她也是這麼看著他。
「你以為你笑,哀家就不知道你心里在哭麼。」
「你以為你說不是你,哀家就會信麼!」
太後清明的眼,帶著調侃,似是看到他的心底。
這一刻,皇帝只覺披著囚衣被眾人觀賞,都沒有這麼難堪。
「你,……確實想哀家死。」太後伸出手,像是要模模皇帝的頭,皇帝被震,沒來得及反應,便被她模了個正著。
睜大眼楮,茫然看著她。
「噗嗤……」太後使勁揉了揉,吸吸鼻子,笑著看他︰「你呀,根本就沒長大,還是小時候那好磋磨的樣子。」
太後眼光茫茫,似是在回憶,又回頭看他,哼了一聲︰「想騙過哀家麼,明明,就是你想哀家死!」
皇帝這一瞬屏起了呼吸。
「那一日,哀家說,見了你還活著,哀家很高興,是真的。」
太後看著他,細細打量,露出個此生最幸的笑來。
「哀家真的很高興……」
「只因,我夢見你……死了。」
皇帝那一剎瞳仁緊縮。
太後早不年輕的手輕輕撫上皇帝的臉︰「我見了你……死了。」
「還有其他的!」
「我看見,囚牢,我好好護著長這麼大個子,都有點養嬌了的孩兒被一群人欺辱……」
「你無甚表情,但我恨不得你有表情!」
「哀家的孩兒……那是哀家的孩兒,他們怎麼敢,他們怎麼有那麼大的膽子,他們不要命,哀家要誅了他們九族!」
「你告訴母後,那都是假的,對不對!對不對……」
太後哽咽著抓著皇帝的衣襟,皇帝無言。
太後的眼淚滴滴掉落。
觸電一般抽回,快速瞥了皇帝的左臂一眼,害怕一般別過頭去!
「哀家……哀家……哀家還看見,我的皇兒少了條……手臂……」
似是終于克服了恐懼,扶上皇帝的手,皇帝被那一踫,整個人顫了一顫。——手回來了,可他從沒踏實過。
太後把自己的頭埋在皇帝肩上。
人也在抖著,顫顫巍巍握住那只手。
「你這死孩子,你干嘛嚇你母後,你干嘛欺負你的母後,你母後膽子很小……你知不知道!」
皇帝沒有動作,太後卻抓起他一只手臂,強硬著,將它放在自己身上,做成一個環抱的動作。
「哀家可是受了大折磨嘍,哀家總是看見那些東西,還一遍一遍的,像是在夢中,又不像是夢,恍惚迷亂到哀家自己也不知道那是不是夢。」
「只有白天見到你,見到你好好的,哀家才能松口氣。」
皇帝覺得沒听錯,他母後聲音里的,那是……委屈?
太後哼了一聲蹭蹭皇帝的肩膀,又不解氣一樣就近揪住他的耳朵!
「別裝沒事人,哀家早知道了,那是幻覺,因吃了你藥,生出的幻覺!」
「你這死孩子,和你老娘有仇麼?」
皇帝任她揪,什麼話也沒說,太後又委屈地縮回去,聲音也低了︰
「你不知道……哀家,哀家,將要被那藥……逼瘋了……」
「你想要哀家的命,你這個笨孩子,不知道找個簡單的,沒痛苦的麼?哀家次次見你死,都,活不下去了……」
「你說,哀家有把你教的這麼笨麼。」
「出去別說是哀家的孩子,哀家丟不起這個人!」
她用力抹了抹眼淚。
「幸好,幸好那是假的,哀家的笨孩子還活著……」
「活得好好的,站在這里,折騰他老娘!」
「……笨就笨點吧,哀家的孩子笨點,誰敢嫌棄他!」
太後在自言自語,皇帝默默站著,不知該說些什麼。
太後突然退遠了點,下一刻,用力扳下他的頭!
皇帝猝不及防,一踉蹌——
但對上太後怒意洶洶的眸子,不知怎的就心虛了……
老老實實任她扳。
「你說,你為什麼要殺哀家!」太後指著他的鼻子。
「哀家短你吃短你穿還是礙著你了,嗯?」太後咄咄逼人。
「哀家這輩子這麼多大風大浪都經了,天崩地裂哀家的命都是挺挺的,誰成想,最後,最後,要亡在自己兒子手里……」
她眸中如燃火焰,卻有淚一滴一滴滑落臉龐,砸在皇帝心上。
「兒臣……」他不知為什麼自己的聲音這樣艱澀。
「兒臣……」
「你、很、難、過。」太後的聲音響在他耳側︰「哀家看得出來,要殺了哀家,你……在……難……過……」
她的眼淚落得更快︰「哀家的孩兒,你遇上什麼事了?哀家看著你的眼楮,就覺得你在哭,那些痛苦和難受,就像要流出來一樣……」
她把皇帝的頭,埋在自己頸側,拍拍他的肩︰「哀家的孩兒很難過……」
把他的頭往自己身上再埋埋——
「誰欺負你了,告訴哀家,哀家給你報復回去好不好……」
「你從小遇見什麼,就不喜歡和母後說,你這孩子,你哪知道,哀家看見你那樣子,心疼得……受不了呢。」
太後的肩膀很暖和,皇帝強忍著,才沒落下淚來。他小時候怕打雷,他的母後,每一次都攥著他的手,把他整個抱入懷中。
那時候,他就相信,如果有誰會真對他好,一直對他好,沒有理由,不要回報,那便是她了……
只因這是他的親娘。
他們血脈相連,這世上,還有誰比她與自己更相親的呢?
……親娘。
那段不願意想起的日子里,他一直在但心,年紀大了的她,會不會……他必須活著,否則……
誰知都是虛妄。
太後還在攬著他,他卻覺一片寒涼。
他知道如今該抽身而去了,可該死的,舍不了……
…………
陽光投下,皇帝依舊不語,只唇邊常掛著的笑不見了,面無表情地,不知在想著什麼。
身邊的太後眼楮像個核桃。
她說︰哀家似乎活不久了,哀家也不問了,你別裝了罷。
她說︰哀家的兒子,不知何時生了副鐵石心腸。
皇帝明白,太後不明這一切的緣由,似是責怪他,又不舍責怪他,但不責怪他吧,心里又堵著。
就如……尋常父母待自己犯了錯的孩子。
這個認知讓他心中一緊。
「啊——!」下一刻,他突然听到太後的驚呼,剛抬起頭,就見太後像自己撲了過來,知道她不能把自己怎樣,沒躲……
「這是什麼!」太後哆哆嗦嗦指著他的袖口。
他稍稍疑惑。
太後卻大叫起來︰「西海棠……西海棠……西!海!棠!」
她大睜著眼楮,似是看到了什麼不敢置信的恐懼事,張大嘴巴說不出話來,臉漸漸地蒼白如紙……
皇帝想,他明白了什麼。
果然,太後提起他的袖子,仔仔細細盯著,手指在抖,唇也在抖,臉色迅速灰敗,又盯著他的臉,一寸一寸似不放過︰
「你……西,西海棠……」
「我,我見過……西,西海棠,血,血……你的血……你們的血!」
太後眼中的慌亂絕望和恐懼將要溢出,抖著手指他,艱難開口︰「你,阿楨……阿楨你,你真的……死……了……?」
「我見的……是真的!不是,不是……幻覺?」
皇帝以為太後被嚇到了。
她怕是沒見過鬼吧,我是鬼了,她會害怕。
女人就是這麼膽小。
他板著臉,這一刻,突然不知要擺出什麼表情才好。
誰知下一刻太後竟然撲過來抱住他——
「真的,那些都是真的!那竟是真的!」
太後哆哆嗦嗦的手臂,死死箍住他,涕淚橫流,全部抹在了他的身上。
皇帝恨自己這一刻生出的心軟。
「我是鬼了,你還不……」
又被打斷。
「真的……都是真的,哀家的皇兒,果真在哀家看不見的地方……受了那麼多的委屈……」
「哀家的皇兒……」
「他們怎麼敢……」
「你為什麼……不躲……?」
「你的手……」
太後嚎啕大哭起來,打濕了皇帝的衣襟,皇帝看看自己的手。
其實,當初,他那之後很怕看見母後,怕她問這是怎麼了,可現在……
太後是真傷心,可她憑什麼這麼傷心。
她又不是他的誰。
太後似是哭累了,一下一下打著嗝,他默默看著,不作聲。
可太後視線落在他身上,下一刻又躥起來——
「誰?誰害死你的?是誰!」
皇帝發誓,他從沒見太後這麼憤怒過。
可,誰害死的他,她沒從「夢里」見過麼?
那藥是他下的,只是覺得自己的人生虛虛假假,讓她也享受一番罷了,可真沒想到,陰差陽錯,竟讓她見了他的前世。
呵,他都能重來一次,她身上發生點什麼,真不是不能理解的事。
他的眸子沉起來︰「誰殺了我,你,真不知道麼。」
微笑過了,便是諷刺︰「真的不知道?」
太後似是不明白他為什麼這麼問,真的仔仔細細咬牙回憶,半晌才不確定的道︰「是……黑色的首領?」
「我模模糊糊看不清楚,頭疼,也忘了。」
「黑色的首領……」他似是很開心,哀聲嘆氣地︰「真可憐吶,他的娘親完全認不出他呀。」
太後完全被弄糊涂了︰「……娘……親?」
又終于反應過來似的指指她自己︰「我,哀家,娘親?」
皇帝心中一愣。
忽視這詭異感,壓下心中升騰的淺淺期冀。
「事到如今您還狡辯什麼,朕既敢動手,自是有了萬全準備,不久,您和他,就能團聚了!」
太後不甩他的威脅,眨巴眨巴眼,極為無辜地︰「哀家什麼時候有另一個兒子了,哀家自己怎麼不知道?」
「哀家十月懷胎,就只生了一個呀,沒有第二個。」
太後又想了想︰「你是說皇家有了雙生子,會拋棄一個,你以為那個黑首領,是你的同胞兄弟?」
「怎麼可能!哀家懷就懷了一個,生也生了一個,哪里找得出第二個?」
詭異的安靜。
皇帝覺得自己像是做了個夢。
夢里有雷有雨,還有他母後身上淺淺的佛香。
也覺得,此生此世,自己的喉嚨從未艱澀至此了——
放輕了聲音,像是怕嚇著她︰「母後,你是說,你只有,我……」指指自己,「這一個兒子?」
「我……」還是在指著自己,「是你的兒子,不是……他?」
太後似被繞迷糊,有點不滿了︰「什麼你啊我的,你不是誰是?嗯?難道哀家自己是自己的兒子麼?」
皇帝臉上的表情五顏六色變得極快,突然,看看太後,看見她蒼白的臉色,忽而一窒,噴出口血來。
迎接他的是黑暗。
他又聞見佛香了。
這次……無比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