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晚,他們一起出了宮牆,去往城南邊的夜市。蕭楨瞅了自己的青色衣服五味雜陳,這是他當初經常會穿的衣服,一個閑散皇子,喜歡琴棋書畫喜歡游山玩水其實是所有人樂得見的事,他當初,就喜歡領著婉兒到處逛悠。
今天又穿上這一身,其實就是為了勾起婉兒的回憶。
看,他總是卑鄙的。
他們走得很慢很慢,他慢慢牽上她的手,伴著心中忐忑萬分。
不過婉兒似乎沒注意,在想著什麼,心不在焉的。
重重花燈匯成光海,映在她眼里點點星星。他問︰「婉兒在想什麼?」
她有點遲疑的聲音便緩緩傳來了,在他耳里炸響如驚雷——
「我在想,怎麼別讓你死。」
他覺得自己听岔了。
而執著又清澈的,在她眼里,他只發現自己——
「我在想,怎麼,才能讓你好好活著。」
天空又有煙花悠然炸開。一瞬的血液靜止,周身人海也化了煙雲,他听見自己的聲音恍恍兮,若來自天外︰
「你,想我活著。」
她點頭。
心跳越來越快,他盡力維持平靜︰「你……原諒我?」
心頭苦味蔓延,他想他要死了。
她卻緩緩地笑︰「你又在難過了,你以為能騙過我?」不等他反應,拽著他的手臂來到一個角落里,抬手在他眼前晃晃︰「哎,我說!」
他有點愣。
她呵呵一聲把身子壓在他懷中︰「我問你,你以為林婉兒是什麼人?」
他不明所以。
「我是個哭哭啼啼的小嬌娘?」婉兒在捏著鼻子︰「陛下,不許你去別人那,人家不依!」
「還是說,我是個全然良善,相信這世上所有人都是大好人的純真姑娘?」虎了臉了︰「你竟然殺人,你竟然亂殺無辜,我,我要和你一刀兩斷!」
「亦或,我是個不食人間苦樂的天仙兒?只生在夢里夢娘子?」她嘻嘻地笑︰「十年了,你都變了,我再也不要理你了!」
他不知道自己听沒听懂,只覺這一刻她實在是燦爛的耀眼了。
「你待我太小心。」那是她的手,突然握了他的手。
「又待自己,太苛刻。」她眸子里侵了淚。
「我何德何能呢。」她喃,「我哪值得?」
他有點蒙。
「還好,我有個優點,我總是很明白你的。」
「你怕我因為純妃和大皇子的事和你離心。」她笑挽他的手︰「可你從沒問過我是怎麼想的啊。」
「我,覺得幸運。」
他心如火烤,卻說︰「你……怎麼知道的。」
「你吐血睡著了,說夢話。」她說︰「我覺得很幸運,我知道了,你這麼在意我。」
她聲音柔柔說了一串。
眼也柔柔。
「我從小學的三從四德,以為和未來夫君相敬如賓就是個大好的結局,誰知你竟說愛我呢。你愛我,這竟是真的。」
「我這一生大抵都是不幸,十七歲暴斃而亡,可我得了幾乎經不起的愛,這是幸運。」
倚在他身上。
「我心里有你,而你心里恰恰有一個我,這是多大的幸運。」
「我死了又活,這是幸運,我活了又見你,又是幸運……」
她哽著低喃︰「我為了你不入輪回,化作孤魂和你為伴,你為了我舍了什麼也不顧,生生折磨自己十年,我何其有幸,何其有幸呢!」
「我沒有將心錯付。」
她幾乎喘不過氣來︰「你以為我會被你十年的變化嚇跑,豈知,我將再遇你一次,當做此生最大的幸運。」
他覺得自己的心跳慢慢平息,但每一下都泛著暖。
「說什麼原不原諒,我丟下你一丟十年,你不怨我麼?」
將他心里嚴寒生生驅散。
她說︰「沈亦蓉和蕭茴我確實不喜歡。」
「可是……我不喜歡歸不喜歡,我既然知道了你的苦衷,怎麼還會胡胡亂亂怪你,我們見一面多不容易,我們還有多長時間……」
「蕭茴,我覺得你很可能此生就這一個孩子了。」
他無言,她說對了。
「其實我又有什麼立場怪你呢。我死了,也沒,也沒想阻攔你有……」她聲音很低︰「我只是被你說誤會,才很生氣的。」
她的淚染了他的衣襟︰「我很久很久就懂得,很久了,我真的,真的,沒奢求很多。」
他靜靜攬著她。
遠處煙花一點一點墜落。
「真的,比你想的還要早很多……」
「我一度以為我在意你,要比你在意我多。」
「卻沒想到,你竟是如此在意我……」
「我記起來,你看著我的畫像哭。」
「所以,我听到你那麼說,才……受不了了的。」
她的聲音很小,他卻听得清清楚楚。
「你覺得十年你變了,我卻知道,那是真真正正的你,我眼里的你從來不是什麼善人。可你知不知道,我也不是。」
她說︰「我剛剛在蔣嬤嬤身上,就想著殺了你們倆人,咱們同歸于盡……」她的聲音低到听不見,扎在他懷里就是不抬頭,有點啞著像是自嘲,「我就是這般想的。你,你可千萬別說,原來你竟然是這樣啊,我今天才認清你的真面目……很久之前,我心里就有個聲音,不懂你為什麼會這麼在意我。」
他感覺自己的心被揪住。
他的婉兒沉浸在自己的回憶里。
「我一點也不善良,還總有惡毒的心思,我一點也不瀟灑,黏黏纏纏就是放不下,我膽子一點也不大,我總是,總是很害怕……」
「我總是想在你面前展示最好的,可心里會擔心,擔心你就那麼識得我真面目……」她抽噎著說出後來的話︰「你對沈亦蓉說林婉兒是琉璃璧,只可遠觀,我還以為,以為你……」
他把她攬近一點。
「我當初知道你當了太子,確實有點想不通,後來,我便想著,我老實一點,不給你添麻煩,你別發現我那些小心思,你還最在意我……」
她揪著他領子大哭,哭到一半卻生生憋了回去。
「你看,我就是這樣的人,你今天知道了!」
她盈盈的目光被淚浸泡︰「我便是這樣一個人,我今天告訴你,其實,其實我還想說,我真的很在意你。你對我的在意,我一直小心翼翼護著,卻從不想,你逼死自己!」
「我如今悔悟了,不會再糾纏你。」
她說︰「你知道我是怎麼樣的人,後悔了,大可以去找別人,我既口是心非又虛偽,你可以走了!」
「祝你往後愉快!」
她梗著脖子轉身就走。
她走得很穩,他卻感覺心扯著疼,他抓住她的手,有點想笑,婉兒亂七八糟說了一通,他感覺自己確實不怎麼懂她的心,可是,唯有一點是懂的。
她是如此在意他。
這還不夠?
他也覺得有幸,婉兒真的沒太怨他。
他當初說的也不是沒一點對的。那就是——當初太年少,很多都不懂,很多都,錯過了。
幸而還不晚。
牽著她的手他們回到宮里去,其間婉兒梗著脖子不理他,他壓下笑意,不要惹毛了她。感謝上天,他們經歷了這麼多波折,他還是他,婉兒還是婉兒,婉兒,她都不知道,只叫著她的名字,他心里就那麼踏實呢。
愛。他們很愛彼此。
扯著她的手他們一起回了宮,他想著,他們總歸還有不少日子能好好說道。天微涼,蔣嬤嬤,咳,蔣嬤嬤的身子想必是受不了的。
日子總是過得很快的。
「哎,楨郎……」
他嘴一抽,硬著眉頭答「是」。婉兒喊他「楨郎」,說是獨一無二的稱呼,但……實在是太甜太膩人了,超出他能承受的範圍好一大截子。
「你說的——朕同你做的,就沒想同她做!」
他覺得自己臉皮已不是自己的了。……那完全渾說的。他趕緊說起他的忽略這個話題。
好在婉兒其實很好哄,只要在她需要的時候出現,認認真真听她說話就行了。
婉兒不知道他為什麼這麼在意她。可他自己也說不清楚。
總之是,初識得情滋味,腦子里第一個出現的,只出現的,便是她了。
「你怎麼還在這轉悠,快快批你的奏折去!」
哈。這樣的婉兒,他怎麼會不知道她是個什麼樣的人,可是,縱她有萬般不好,咳,這是招打的話,婉兒,也只有這一個了。這種事情,他十幾二十年前就認定了。
…………
可是,婉兒似乎不給他放松的機會。
「陛下,蔣嬤嬤去往純妃宮里了!」
純妃純妃?沈亦蓉。
他心生不妙之感,明明吩咐人跟著婉兒的。
沈亦蓉沈亦蓉沈亦蓉?
……蔣嬤嬤。
眼前景色一幕幕飛過,他心跳踫踫亂響,心里責怪著婉兒為什麼不讓他放心……那麼,關她幾天好了,關到她老老實實不會胡亂跑為止,婉兒她都多大了為什麼還和小孩子一樣不听話,到處亂跑真是不讓人放心如果她再不快點出現他就永遠不原諒她……
婉兒婉兒我不關你了你快出來……你在哪。
茫茫地轉身。
滿地血色沖入他的眼。
血。
誰的血。
他頭眼發暈,對發暈他一定是暈了一定是做夢不然怎麼會看見婉兒倒在血魄里……呢。這夢做得可真真實,可是騙不了他,對騙不了他,這十年他早見慣了各種各樣婉兒出事了的夢了,夢都是反的反的這是假的假的……假的!
他兩眼發花渾身怔怔不听話喘氣都喘不勻乎,不對不對是假的,話本小說戲台子唱戲轉折都轉不這麼快,他們明明才決定了要好好活著好好好好活著,他想了跟婉兒說實在不喜歡蕭茴那就別見,他犯的孽自己擔著不會讓婉兒做什麼選擇,假的假的。
他想了,把沈亦蓉牽扯進他們的事情里來就是他的錯,他的錯他的錯,他的錯自己擔著,沈亦蓉無辜蕭茴也無辜,他們要他怎麼償他就怎麼償,一直是他得了便宜還賣乖,罪魁禍首就在這里,他錯了他錯了錯了錯了錯了!
呼,呼。
婉兒,婉兒,你說了不會離我而去了吧,你這不守諾的,第二次了,上一次十年,這一次多少年?嗯?
你看我可不可憐,你都不可憐我一點,我因你這麼傷心,你捅刀子捅習慣了一遍一遍又一遍。
婉兒是不是就喜歡玩讓我一陣開心一陣悲的游戲,嗯?
他搖搖欲墜耳邊空茫一片,他想,這一次婉兒真是玩大了,也不怕他真的爬不起來了,沒人陪她玩了?
我們倆互相折磨這麼多年,我都習慣你的折磨了,你就別丟下我了吧。
那邊站著手里拎著刀子的蕭茴,他擺擺手,無力閉上眼楮。
…………
再醒過來已經三日後了,蕭楨感覺睡了一輩子。婉兒,不是夢麼,婉兒。
婉兒殺了沈亦蓉,卻給蕭茴捅死了。果然,一切的原因正是他,是他造孽太多。可為什麼不報應在他身上?哈,都死了,婉兒沒了,他這個罪魁禍首活得好好的。
揮揮手,把蕭茴送走了,皇室子弟總要經這麼一遭的,訓練,當年他閑散皇子還去呢,蕭茴還小太早了些,可他真的不想看見他了。
他很累。
那就別再見了吧。
他想了一遍一遍又一遍,第一次,他後知後覺,蠢,沒察覺太後的意圖害死了婉兒,第二次,他貪圖人家沈亦蓉的東西,厚顏無恥自甘無恥自取其辱,最後又害死婉兒,果然麼,或許,婉兒和他的相遇就是一場錯,他本不該出現在她生命里,一遍一遍給她煎熬。
婉兒和他在一塊真的開心過麼。
我愛你,卻害死你。他覺得,自己為什麼還得活著。
是的,他得活著,婉兒還會出現的是不是。
…………
滿城春絮如雪,帝王已生滿頭華發。
梁公公慶幸他看上去還是如此年輕,卻不知,他是有點憎恨自己的年輕的。那種要活又想死的感覺,真的難受。
他還記得婉兒在花燈底下跟他說︰我在想,怎麼,才能讓你好好活著。
那麼認真,那麼堅定,他怎麼忍心辜負。
雖然她辜負了他的。
梁公公悲哀他家陛下一直在折磨自己,幾個月前蔣嬤嬤的死真是件詭異的事,他知道蔣嬤嬤在帝王心里的重要性,一直好好看顧著,可誰知就是出了紕漏,為什麼?他想,也許是純妃娘娘實在很想除掉蔣嬤嬤這礙眼的人,蔣嬤嬤也實在很想替太後報仇,陰差陽錯力氣往一處使,她們見了面。蔣嬤嬤復仇的意願太強,超越了她能達到的極限殺了純妃娘娘,剛剛回來的大皇子憤怒不過不知從哪找到把刀子捅死了她。
大皇子被發配,然,總會回來的吧。
陛下雖然努力強迫自己吃好喝好,但強的就是強的,反而日漸消瘦。他覺得,自己能理解他和蔣嬤嬤的感情了,雖讓人驚駭,但足夠動人。
何況那一個還死了。
她是有幸的吧,留下的這一個這麼舍不得她。其實,他隱隱有個猜測了,那就是……不可說。他家陛下前些年頭也是很有心事的樣子,好幾個誰也不讓進的密室,每次都很憔悴,他睡夢的時候也會有夢話傳出來,似乎是喊誰的名字,再結合蔣嬤嬤的閨名他仔仔細細查了,可不是什麼婉兒,他想……
如今都過去了。可,過去了,為什麼這一個還走不出來。
他是見了蔣嬤嬤出現之後,帝王在暗處有多麼小心對麼驚喜多麼不敢觸踫又多麼猶猶豫豫的。
情啊愛的他這個寺人當然不懂,但不妨看出來那是多麼真的情。
只天意弄人罷了。
…………
大半年過後,九九重陽之日,蕭楨默默坐著不語,心里想的是婉兒見了他這幅樣子會不會嫌棄,真有點詭異,可他又不想怎麼著,于是誰都知道了當朝蕭家皇帝的特征,他現在坐著,周圍一片靜默……
他喜歡這安靜了。
蔣嬤嬤的尸身他好好收斂,卻心有糾結,那個,真不是婉兒吧。
他在發呆。
「砰!」有什麼拍在他身前桌上,他有點著惱,回頭——
他已听不見任何聲音。
「呆著做什麼,說!是不是把我忘了?看你腦袋上頂的是什麼,我的俊美郎君呢,嗯?」
他只見她動著的唇,呆呆應了聲「嗯。」
她嗤笑著坐過來︰「哎,我好不容易從大雪山奔回來,你,哎,別愣了!」哼了哼,「我一個弱女子,我趕了千里的路來找你,我容易麼嗯!」
「你怎麼報答?」婉兒的眼楮倒是不大,但總是映著他的。
他低低笑了︰「那麼,便以身相許吧。」
「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