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無傷流了淚。跪著的漢子高明因為角度問題,自然沒看見他們世子這麼敗形象的一刻,和,慢慢堅定了的眼神……
段無傷擦過眼淚,叫他起來。高明喜滋滋的︰「世子爺,兄弟們派屬下先來探探,咱們馬上就能救世子爺您出去了!」
段無傷含笑點點頭。
也許是顧及他們世子這段日子心情不好,先遣隊員高明是個大大咧咧說話嗦卻討人喜歡的︰「咱們這一路上可順利了,這肯定是老魏王爺在天保佑,世子您鴻福齊天的緣故!」
段無傷的表情看不清楚了。
高明︰「那些亂傳世子爺您壞話的棒槌被俺老高教訓了個遍!」
「誰?」
「咱們軍里面當然沒有這樣的人,都是這一路上遇見的,一群蠢人!這都是段無咎那亂臣賊子的陰謀!」高明義憤填膺。
他們的世子爺只是嘆了聲氣。
「紅狼衛已經接近京城了,屬下來是讓您先做準備,紅狼衛來了一大半,軍師一開始還猶豫,咱們一拳揮上去……」段無傷盯著他,他模模頭了︰「呃,那個,那不是軍師一直說什麼‘再考慮考慮’、‘不要著急’之類亂七八糟的話,咱們忍不住了麼,就搞了場……呃,兵諫……」
他們直接威脅了軍師,似要嘩變,軍師妥協,他們如願以償來了京都。……饒是粗獷如高明也是知道這樣是有點不妥的。
之後是來來往往的敘話,時間流逝的很快,不一會兒,趁著侍衛交班混進來的高明便知道這是該離開的時候了……高明不情不願地退走,走的時候還頻頻回頭,像是極為的放不下心……
…………
下過雪又一天,雪有點化,這往往是最冷的時候,可就是在這麼冷的當間口,當今大魏天下的主宰者魏王又駕臨段無傷的住處了……
侍女給他們燙酒。
段無傷謹遵太醫叮囑是會喝茶的。魏王一如既往的悶葫蘆一樣不開口說話,階下囚段無傷顯然也是沒有挑起話題的好興致的,倆人相對而坐,只那邊侍女看著的爐子上邊水咕嚕咕嚕地響……
當魏王說王兄你傷既然好得差不多了那便再彈一曲與本王听吧。
段無傷笑呵呵地道︰魏王殿下您的算計都成了便不要在浪費感情了吧。
魏王段無咎捏著杯子的手有一瞬的頓,卻照樣一飲而盡,才把視線落在段無傷身上。
似有些感慨地道︰「王兄都清楚了。」
是陳述不是疑問。
那酒杯被他捏在手里把玩。
段無傷回以嗤笑。眼楮里卻帶了認命了一樣的索然︰「你贏了。」
魏王對上他的眼了。段無傷卻突然搶過魏王那邊的酒壺,掀開蓋,往自己喉嚨里灌下去,魏王什麼也不說,看著他動作。
段無傷很隨意地放下那酒壺,有酒淌下他的嘴角,他眼里有一瞬的悲,卻轉瞬即逝。再一次說︰「你贏了。」
「堂堂魏王真是好手筆。」似在稱贊︰「大抵講計謀論算計,我真的不如你。」拎起一邊的杯子給自己斟上,再飲。
「我知道,一開始就是死局。」他淺淺的嘆。
「你是沒留活路給我的。」說到生死段無傷其實沒什麼感覺似得,可是接下來就是苦笑了︰「多清楚的一件事。我活著,便是你引誘遠征軍一撥一撥趕來送死的誘餌,你只要稍稍放出什麼風聲去,他們擔心我便會上鉤。」
他看著魏王的瞳子︰「你將要收網了吧。
魏王不語。
「可我還不能死。我死了,遠征軍最可能的結局便是造反,造反,他們確實能讓你傷筋動骨,崩下你一口牙,可他們落得著好嗎?」
「尸骨無存,抄家滅族罷。」
他調/笑︰
「只你用的那個辦法也太上不得台面。所以,這就是我輸給你的原因?比誰不要臉?」
這一回魏王眼里竟染了笑意了。
他點點頭︰「王兄說的沒錯,遠征軍里最硬的骨頭,過半已經離開軍營了,而他們的每一步,都在我的監視之下。
段無傷呵了一聲︰「你現在告訴我,只因你已不在乎我知道,不,你是從來不在乎我知道。你的意圖從來沒想著隱瞞過,你只要一個餌,一個不會自殺的魚餌,只要這個魚餌存在了,會給你引來魚兒,魚餌怎麼想的從來就不重要。」
他盯著魏王的眼︰「我確實不會自殺,所以,明明知道你要做什麼,還只能看著你一步步做了。」
魏王似有贊賞︰「王兄比我想得心思細。」
段無傷呵呵地笑︰「你是指我回京,一頭撞進你網里?那就要稱贊你的演技了,二十年如一日,我真的輸的不冤。」
有點自嘲︰「我承認輸給你,我又不是輸不起的人。」
「王兄之前還說本王永遠贏不了你。」
「你就當那是我最後的掙扎好了,畢竟,承認自己技不如人,承認自己因為技不如人會害死生死弟兄,真不是件簡單事。」
他眼里又有那種悲了︰「作為魚餌還是心存僥幸的,可見了高明我便知道,你將要收網了……我猜對了。」
「輸便是輸,這世上輸了便要付出代價,我懂。」
他認輸認得這麼直白又干脆,倒教魏王覺得不踏實,段無傷應該是那種怎麼打都打不倒什麼都不會讓他屈服的人……他覺得這天底下還沒有誰得到他皇兄一聲「輸」的。
看出魏王的疑惑,段無傷道笑笑︰「怎麼,擔心我耍什麼詭計?論這個,你才是行家。還是擔心我心一硬跟你玉石俱焚?且不說我有沒有那個能力,便是有,我也不想拖著遠征軍一塊,這你早明白了。」
下一刻,在魏王驚詫的目光下,段無傷竟然跪下了。
給他,跪下。
魏王真的很驚詫了,感覺事情出了他的掌控。
段無傷說︰「輸了便要付出代價,我既輸了,便不會死咬不認。是我的錯,便不會牽累他人。」
他說︰「這些時日我左思右想,終于給我想出好辦法。殿下你顧忌遠征軍,不外乎顧忌我的影響,我一直把遠征軍和自己看做一體,卻沒想到,其實,我們是可以剝離開來的。」
「殿下不打算給遠征軍活路吧,因為他們一心向我,是天大的隱患,卻如果,段無傷和遠征軍再沒關聯了呢?」
他聲音有點顫︰「只要,只要,只要罪臣配合殿下,承認那些流言是真的,說罪臣是自願的,讓所有人都知道,讓他們羞于與我為伍,便可以了。」
「遠征軍都是百戰之兵,是大魏的精髓所在,是為了大魏揮向敵軍無往而不勝的利刃,殿下也不想損失他們。是也不是?」
條分縷析︰「殿下王權初立,各方不穩,不便與遠征軍興起刀戈,只要我的影響消失,以殿下的手段,收服一大部分,還不是手到擒來?」
……
魏王說需要好好計較,走了。殿門關上,段無傷捂住嘴,指縫滴出鮮血來。幾天之後魏王說他答應了。魏王的效率果然不錯,當天晚上高明便又來了一次,眼神閃爍支支吾吾,段無傷裝作什麼也沒發生一樣和高明談論離開這里之後撤退的路線,事實證明,段無傷在那些人眼里威望真不是一般的高,高明眼里的狐疑漸漸化為恍然大悟,還嘀咕︰「怎麼就中了魏王的詭計呢,居然會懷疑世子……魏王果然是見不得世子爺好的。」
「世子不必擔心,一路上處處有好手照應,咱們誓死護世子爺周全!」
「京城里這群棒槌哪擋得住咱們和一茬茬突厥人廝殺出來的勇士?」
十日之後,黃昏末,陰暗即將籠罩人間,從長秋宮里清楚可以看見天邊因火光而映紅了的天空,與此同時,京里各處都亂了起來,鑼鼓聲叫嚷聲亂成一團。長秋宮離皇宮很近,皇宮是遭難最多的地方,就著近,長秋宮侍衛抽調大半,前往救援。
機不可失,段無傷跟著高明還有幾個混進來的人直闖出去,宮外也有人接應,他們步伐很快,在長秋宮侍衛反應過來之前就消失在混亂的人群之中了……
紅狼衛有的四處作亂拖延時間,大多數的,明里暗里護衛在段無傷身側,計劃一直順利,他們稍稍放心,打算一鼓作氣沖出城門去,再四散開去,讓魏王模不準世子爺是走哪條路離開……
卻在城門口看見了魏王,和他身後拉滿的弓弦。
…………
京畿天降大雪。段無傷又回到長秋宮里來了,長秋宮里空空蕩蕩,段無傷閑坐著,不想回憶今天一個個質問的眼神。
全部保住了……等著魏王一點一點蠶食。
這樣很好。
足夠好。
模模胸口,前一任段無傷和現一任都是這麼想的。比之前預想得還要順利,紅狼衛們受驚過大,正好給魏王那等能人發揮的機會。當然也有那麼一二的「幸存者」,他們會回去軍營報信,這個,想必魏王會處理好的。
段無傷咳咳幾聲。……很不幸的,又受了涼。
過幾天便是年節了。喜迎新年,鞭炮齊鳴,大魏的一切都是欣欣向榮。大魏現在國力正盛,在邊關,都是遠征軍壓著突厥打,遠征麼,打到人家王庭去了……本該回來,但段無傷的事情一出,遠征軍就賴在人家王庭不走,剝削人家突厥人了……
至于三百年後佔了遼東和大半中原的大蒙,比突厥還差,現在正躲在哪個犄角旮旯里吃土呢。
大魏早有一統天下之實,只是欠缺了的名分而已,這次魏王解決了遠征軍,再除除因前朝滅亡在四處負隅頑抗的被崛起的大魏打殘了的蒼蠅頭子絆腳石們,就能變成魏皇了,催促他登基的真不少,他本人倒一步一步不緊不慢的……
這幾日魏王大忙人終于不會找機會來煩他了,當然,也許是魚兒上了鉤,餌料的死活漁夫不想搭理了。可,還沒等段無傷歡慶一番呢,大忙人的身影又出現了……
魏王居然和他分說是怎麼一步一步把遠征軍的軍心攥在手里的。
段無傷能說什麼?只好贊嘆︰「殿下果然編的一把好故事。」
遠征軍不是死蠢的,魏王引導他們把「前因後果」串起來,想清楚了,再引著他們要識時務,棄暗投明……
段無傷的贊嘆里,充滿諷刺意味︰「都能騙一連串的小姑娘了。」
「比王兄好一點。」
段無傷立馬想到前些日子他們一塊出去——漁夫領著魚餌出去溜溜,引魚兒上鉤,魚餌被當做魚餌總有那麼點心生不甘,不好好完成任務,不干正事,反而去勾搭小姑娘,卻被無視了的糗事。
「我可以理解為您故意刺激我麼?」
魏王很善良地解說︰「這是我們的交易麼。我不隱瞞你,給你看我的誠意,那些人我會安頓好,也很樂意安頓好。」
似乎又在嘆息了︰「他們真的很出色,我都忍不住想象他們在你麾下所向披靡是何等景象了。本王從沒上過前線。」
是的,低調不起眼的魏王怎麼會踫軍權呢。
「您這是得了便宜還賣乖。」段無傷打下半面江山,全便宜你了。
「我只是稍稍理解了,為什麼你把他們看得那麼重,重過妻子兒女,重過你自己。」
段無傷有點不滿了︰「你怎麼知道後面兩種不重要?不要這麼粗暴地排位,這只是我的選擇罷了,我既然做了選擇,便不會後悔。」
「我是和他們關系好,可這正成了軟肋,被你抓住往死里踩。我須得承認,稱王做宰,你比我更適合。」
魏王露出個從未有過的真實的笑容︰「兄長,你這麼說,我真的有些榮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