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芳澤是被周匯成「嘿嘿哈哈」的叫喊聲吵醒的,睜開眼看窗外時,太陽還未出來。
她起身站在窗前朝院子里看去,只見周匯成身穿荷綠寬袖道袍,正揮舞著一桿馬槊。她不懂功夫,不知道周匯成練的是真功夫還是花架子,不過想起昨天他被張屠揍一次也沒還手,想來耍的就是花架子而已。
等她洗漱完畢後,周匯成又改成練劍了,但其動作十分緩慢,非是太極劍,倒像是改變于五禽戲,只是手上多了一把劍而已。
動作雖慢,卻也行雲流水,一招一式,極具觀賞價值,李芳澤看得津津有味。
她一向喜歡愛運動的學生,因為愛運動的人朝氣蓬勃,也比一般人的心態要積極樂觀一些。
于是她忍不住朝他叫好。
周匯成畢竟是少年心性,被夸獎了自然十分高興,喜形于色。
只是李芳澤接下來的話又讓他氣憤的要命。
「雖然看起來像是花架子,但用作鍛煉身體總比那些四體不勤五谷不分地書呆子好,至少活的長一些。」
「哼!李叔叔,且看我一劍刺倒庭中竹衣竿,再論我手段如何!」
周匯成目光凌厲,仔細瞧著目標竹衣竿,忽的,手中利劍一飛,正中中心。
「 嚓!」竹竿斷裂。
「啪啪!」架子倒地。
「真好漢也!」周匯成見擊中目標,心下歡喜,忍不住自夸起來。
李芳澤自動忽略掉周匯成自夸的,心想著熊孩子果然有幾下子,這招使的漂亮又精準,沒有幾年的修為,不能達到這境界。
「你既然有這本事,何以昨日被張屠欺凌成這副鬼模樣?」她指向他尚還布滿淤青的
「嘿,我老子若是見了我被打成這樣,定不再阻止我學功夫了!」他賊賊一笑,又說︰「此所謂張屠打周郎,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妙哉,妙哉!好計策,好計策!李叔叔,我這個贛北周郎,比之于江東周郎,如何?」
還沒等到回答,便先自笑了起來。
滿臉寫著︰「我肯定比周瑜強!」
李芳澤無語望天,這孩子真不是一般的自戀,幸好她不是這個時代的老師,這個時代的老師要是見了這麼自戀又不著調的學生,那肯定要氣的胡子發抖,然後說︰孺子不可教也,朽木不可雕也!
周匯成鍛煉完畢,豪不避諱李芳澤,直接將身上的衣衫一月兌到底,從庭中大水缸中舀涼水沖澡,一邊沖澡,一邊大呼︰「快哉快哉!」
李芳澤並不感到尷尬,雖說非禮勿視,但對方在她心中到底只是一個還未成年的小孩罷了。
若無其事地從他身上轉開視線,李芳澤開始了一天的學習。
背誦《孟子》
近四萬字啊,要背的滾瓜爛熟可得花些精力與心思。
有句話說,若要文章做的好,須得孟子記得牢。
為什麼如此說?孟子素被稱為戰國散文四大家之首,而另外三大家是莊子、荀子、韓非子。
《孟子》一書,有很鮮明的特色,言語通暢、犀利、氣勢磅礡,全然的大家風範。
歷代大文豪,如韓愈、蘇軾、柳宗元,他們的文章才華,都是從孟子中鑽研來的。
李芳澤手上拿的是朱熹的孟子注。一頁有十行,人們常說的一目十行,指的就是一眼看一頁。上面大的字為原文,旁邊的小字是注解。
讀到第一頁,孟子見梁惠王,旁邊就有朱熹的注解︰梁惠王,魏侯罃(同鷹音)也,都大梁。僭(同劍音)稱王,謚曰惠。
意思是說梁惠王這家伙是僭越稱王的,他的爵位只是侯爵而已。
朱熹是一個敬業的學者,孟子里所有不合爵位而稱王的諸侯,他都在後面加了「僭稱王。」
沒辦法,對于他來說,名份至關重要,名不正言不順的事,都是要遭反駁的。
當年司馬光編《資治通鑒》中寫到戰國時,對這些稱王的諸侯都是直接寫的XX王。這事被朱熹先生知道後,表示很氣憤,稱這麼做不合名份不合禮制。
李芳澤懶得再看朱熹老先生的注解,背誦全文先才是重點。
洗去了一身汗水的周匯成頭不戴冠,換了一件灰藍直身,腰系女敕綠佛像玉墜束帶。
他收起了平日不羈的神色,走到李芳澤面前,恭恭敬敬道︰「先生今日有何教我?」
見慣了他頑劣自戀搞怪的一面,突然這麼正兒八經起來,李芳澤頗為不習慣。
她收起書,也正色道︰「今日我要去縣學辦事,沒有時間教你,今天就隨你,想看什麼便看什麼。晚上我擬定一個計劃,明天再開始和你一起學習。」
周匯成點頭,神色不改地回到屋里,出來時手中拿了一本時文集。
李芳澤見了,雙眉一挑,笑問道︰「你昨日還曾說,看這種書,髒了你的眼楮。怎麼著會子倒又拿著看了?」
「為話語權而讀書!」周匯成神色更加嚴肅了,近似于莊嚴!
李芳澤張了張嘴,最終什麼話也沒說,然後轉身回到屋里換了一身衣裳,帶著昨晚寫的八股文出門了。
出門時對周匯成囑咐道︰「吃飯的事你自己看著辦!」
因為就快要過中秋節了,所以街上趕集的人比往日要多了許多,路邊擺攤的也多了不少,賣花燈的、賣窗花的等等。
來來往往的人們,手中大多提著用紅紙包著的禮品。
中國是個講人情的國家,一到過節便免不了要走親戚要送禮,那禮物送過來送過去,說不定最後還又會繞回到自己家中,有意思極了。
李芳澤突然很是思念家中的祖父母,每次過節總有親朋好友送老年人保健品,當年她還笑戲稱過︰咱們家里收到的保健品足以用來開一間保健品藥店了!
時過境遷,物是人非。
李芳澤眼眶微熱,將思鄉的心情整理了一番,又繼續前行。
玉山縣縣學離縣衙只隔一條街,李芳澤從家里出發,走上不到半個小時便到了。
此時雖太陽初升不久,但縣學欞(同靈音)星門前的看門人卻坐在門檻上打著盹兒,李芳澤走過去時故意加重了腳步,那看門人听到了動靜,雙眼睜開一條縫兒,朝她看了一眼,又閉上了。嘴上含糊不清道︰「隨你進去,無事……」
進了門,李芳澤徑直向前走,又進了戟門,一路上並不見人影。
接著進了先師廟,這時便听到有人講話誦讀的聲音,這聲音李芳澤知道,是侯教諭的。
應該是正在給生員們講課。
李芳澤穿過了先師廟,就看到了縣學老師講課的課堂︰明倫堂。
為不讓人發現,她往旁邊一點走去,到了明倫堂跟前,就坐在屋檐下的台階上靜听侯教諭講課。
李芳澤听得入迷,畢竟一縣教諭是舉人身份,加之侯教諭一把年紀了,又好學,所以學識十分淵博。
此時他所講的東西雖則李芳澤並不全部贊同,但是他凡講一事必能旁征博引舉一反三,十分讓她佩服。
人一旦對一件事情入了迷,就覺時間如流水。
到了下學時辰,屋內鐘聲一響,李芳澤瞧手表,正上午九點。
陸陸續續便有學生走出來,這些人見李芳澤面生,又長的很是俊秀,免不了多看了幾眼,卻並不上前搭話。
正此時,老冤家踫上頭了。
「這不是三歲啟蒙讀書二十三載的李高才麼?怎生到了這里?」
說話的人正是前些日子和李芳澤結了大梁子的何明德。
何明德儼然一副老大的樣子,身邊跟著好幾個年輕人,這幾個李芳澤到不陌生,都是那天晚上同桌過了的。
李芳澤雖不願理他們,但依舊面帶笑容。
從作為異性的角度來講,她覺得這幾個男人很挫,能力不足又賊小心眼,多看一眼都覺得惡心。
從作為當事人的角度來講,她覺得這群人完全不配當她的對手,心態上首先就輸了。
對于這種人,最好的態度便是置之不理。
何明德只覺得一拳頭打在了棉花上。
陳景也十分看不慣李芳澤這樣的做派,又和何明德唱起了雙簧︰「既是高才,何故當日作的詞亦不見高明之處?」
顯然,當時這些人雖被李芳澤秀的一手好書法給驚艷到了,但過後品其所作之詞,其意平平,並不見出彩。
「本以為能見李杜之魂,誰知是下里巴人?今日使知牛皮之功大矣!」
眾人皆笑。
李芳澤生氣,但又反駁不得,因為人家說的是對的,她的確是牛皮吹大了。
但是被這樣的人諷刺嘲笑,心里終歸不能釋然。
正此時,侯教諭抱著書卷從屋里出來,李芳澤立刻上前行禮︰「先生。」
侯教諭皺著眉頭,問道︰「何故在此嬉鬧?不成體統!」
眾人低頭認錯︰「學生知錯。」
何明德又接著解釋︰「學生認得這位新友,昔日嘗听他說日後科舉,必能連捷,學生由此以為新友必定才華橫溢,故而在此請教。」
李芳澤低頭翻了個白眼,想不到這廝一大把年紀了還和小學生一樣熱衷于打小報告。哦,不,打小報告並不是小學生的專利,小人大抵都愛打小報告。
這廝在縣學混了這麼久,肯定是知道侯教諭不喜歡自負自傲的學生的,但他偏偏故意這麼說,就是要讓侯教諭惱了她。
「這話是你說的?」侯教諭看向李芳澤,沉聲問。
李芳澤十分不想承認這麼傻%逼的話是自己說的,但又沒法狡辯,于是只得承認了。
侯教諭見她承認了,果然很生氣,原來李芳澤也只是個做表面功夫的人,昨日在他面前還十分謹慎謙虛的樣子,想不到會說出這麼狂傲的話。
「適才听你們說李杜,你如何看?」侯教諭朝李芳澤說道。
李芳澤心里知道侯教諭這是讓自己有別太狂,有李詩仙和杜詩聖這樣的前人,誰也沒資格傲。她這時候若是謙虛一下說自己才疏學淺,然後再為之前說的那句話道個歉,這事就算完了。
但是她好歹現在也躋身于讀書種子之列了,若是真這樣做了,那以後在讀書人面前都抬不起頭了。
雖然她很希望有個像侯教諭這樣的土著導師,但此時她傾向自己的面子。
她心想,不鳴則已,一鳴驚人最好不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