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止在哪里。
夙止在她夜思夢想恨不得永生逃離的地方,纏繞而束縛的萬千思緒,都一寸一寸的被映在這里的每一處。她不想睜開眼楮不願意思考,卻又在看見花頌的那一刻,再也閉不上。怎麼都閉不上。
漫長的消耗狀態,重蹈覆轍。花頌僵著身子,想離開卻也邁不動腳步,夙止的話一字一句都將她一顆心刺得粉碎。
許久,久到兩個人都近乎察覺不到對方的存在時,夙止才扯了扯嘴角,開口,「師姐。」
花頌心底一顫,終于忍受不住,拉開門沖了出去。
床榻上,夙止的眼淚隨之從眼角滑落在枕上。她沙啞著聲音道,「師姐,下雪了嗎?」
師姐,下雪了嗎?在啟山,夙止冬日的每個早上都會這般問花頌,夙止說,她最喜歡的季節是春天,卻愛極了冬日的大雪。好像你望眼所及的那些盲白都干淨得讓人驚心,所及之處美不勝收。她說,如果,能有一場大雪下在每個人的心里,是不是,人們心中那些怨念也會被清洗掉。她說,師姐你還記得嗎,我們是在啟山第一次大雪的時候結拜的姐妹。我感謝那場大雪能把你送給我。她說,師姐,日後我們一輩子也這樣好。
門外,花頌拼了命的跑。不休不停,直到她跑到王宮深處,一個荒僻和廢舊的假山旁,才頓下腳步撲通一聲跪在地上。
手背上微微一涼,緊接著漫天雪花傾瀉而下。她仰起頭,看著從蒼穹姍姍落下的晶瑩白色,那些被她深藏起來的回憶瘋狂的接踵而來,連同席卷她周身的雪瓣一般沖進她的腦海里。
「阿止。下雪了。」花頌喃喃道。
「阿止。下雪了。」嗓子半分沙啞,落在她臉上的雪被從她眼眶里掙扎而出的眼淚沖掉,徒留一縷清淡的蒸氣,懸掛在她顫抖的睫毛上,遲遲不肯落下。
像一場猛然驚醒的夢,像將內心所有的虛妄狠狠壓下。花頌連滾帶爬的從地上爬起來,往太子殿跑去。
蘇孤容一身黃色王袍,正坐在木椅絨毯上一只手撐著腦袋,一只手將杯中的溫茶遞進嘴邊,細細品嘗。
他的眼神一直凝視著,站在他對面的負卿。負卿被迫換上夙止最愛的青色錦衣長裙,淡淡的妝容遮蓋住原本的邪魅。負卿眼角稍抬,沒有半分溫度和情愫的臉上萬分冷漠。
「這樣的神態最像。你能想到麼?一個卑微的賤人竟一直用這般倨傲的態度對本王。」蘇孤容嗤笑。
「大王。夙止姑娘現下已經到了太子殿。」七號悄然無息的出現在門口,輕聲道。
蘇孤容眼神一深,哈哈大笑道,「花頌還當真不負本王。去,把西決給本王一並領到天子殿,本王賞賜給她。」
眾人離開。負卿略微晃了晃眼神。夙止!!
太子殿外,花頌氣喘噓噓,滿臉的淚痕將妝容打得有些殘落。她伸手握緊了手上的佩劍,緩了緩呼吸,氣沉丹田地從守門的侍衛面前再次走了進去。
無人阻攔。輕輕地推開太子殿的大門,還未踏進去。就听到身後震耳欲聾的額喊聲,「大王萬福金安。」
花頌的腳步在門檻頓了頓,還是一咬牙閃身踏了進去。
蘇孤容在第一眼就看見了花頌,當然花頌的小動作也一並落入他的眼中,嘴角笑了笑,「有意思。」
室內。夙止已經起身,她坐在床榻之上,雙腳輕垂雙眼緊閉,正調整著自己的內力。冷不防听到門響,驀然睜開雙眼。
「夙止。」花頌開口。
話音剛落,就從門外傳來一聲撕心裂肺的叫聲,那種血肉被硬生生撕扯開的聲音夙止再熟悉不過。渾身的血液都涌到腦子里,爆裂開來。
花頌並沒有听到那些細微的聲響,只有西決那熟悉而萬分痛苦的掙扎忍痛聲刺進她的耳膜。這是蘇孤容在懲罰她,還是已經發現了她的用意?身子因為無盡寒冷和攝心劇烈顫抖起來。她咬著嘴唇盡量不去听門外西決的痛苦。只將雙眸放在夙止身上。
她每看花頌一眼都覺得自己的心涼一分。她不知道花頌此刻來是壓著她去見蘇孤容還是要挾來救西決。但無非哪一個都讓她對她心灰意冷。
蹙著眉頭繞開花頌,正準備拉開門自己走出去。花頌卻將她一把扯回,從袖口里掏出一柄匕首,那匕首夙止再熟悉不過。竟是蓮遲淵當初送她,被蘇孤容拿走的金色蓮花匕首。
夙止想掙開她的束縛,卻不想自己身子還是虛弱得連她一半的速度都及不上。還未出手就被花頌困在懷里,匕首應聲而出,直抵她的動脈。
門被花頌一腳踢開,她就以這樣一種劫持的姿態出現在眾人面前,匕首輕輕的擱置在夙止脖頸,夙止甚至能感覺到匕首冰涼的寒意。她想反抗,但這刀鋒利程度自己見識過,若脖頸動脈被割斷,血不會停,必死。
「放開西決,放我們走,不然我就殺了她。」花頌對蘇孤容大喊。
夙止嘴角一抹苦笑,還當真應了她那句話,若真要殺了她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她會殺了她。夙止垂了垂眼簾,用近乎微不可微的聲音道,「師姐的心當真狠得讓夙止望塵莫及。」
花頌想告訴她,不是的。不是這樣的。可她現在不能說,不能告訴她,原本本著一顆為救自己所愛,為換自己自由的那顆心,早已被這茫茫大雪所洗淨。
蘇孤容眼神落在花頌的刀上,竟然把這把刀偷了過去。「本王說了,會把西決給你,你為何要走這條路?」
「我不信你!!」花頌的手上又用了一分力氣,她的力度和位置掌握得十分之好。稍有風吹草動,夙止必定死無葬身之地。
所有人都神色凝重的望著眼前兩個人,只有夙止沉著一雙眼楮盯著七號手上,滿身血污慘不忍睹的西決。
西決。那是她的師兄啊。那個在啟山風塵僕僕,英氣逼人的西決。仿佛有那麼一刻,她能透過花頌冰涼的指尖感受到她無盡的痛楚。眼前的景象有些模糊,有溫熱的液體在眼眶里旋轉。她恨自己的善意,一次又一次將自己逼到無路可退的境地。可現在,自己竟好像恨不起來。
「好。備輛馬車,七號放人。」卻不想蘇孤容竟答應得那般痛快。
一步一步隨著花頌移動。夙止連反抗的力氣都提不起來。腦海空得什麼都不剩。
馬車備在王宮後門。七號將西決扔上車,按照花頌的要求後退百米,她便挾持著夙止一並上車。
無數弓箭手從皇城周圍圍繞上來,花頌在上車的那刻,松開夙止用力疾馳起來。她駕車的速度快得驚人,王宮後門,是偏僻的樹林。花頌似乎早已熟知地形,馬車一鑽進樹林便失去了蹤影。
唰唰唰唰,弓箭從天而將,射在馬車上,卻沒有將其射穿,花頌駕車功夫十分了得。夙止在上車那一刻便心里有什麼瘋狂的叫囂著,無數的疑問,都在車身劇烈的晃動中無法思考。事態變得太快,快的她來不及想。
她扶著車壁穩住自己的身子,低頭將奄奄一息的西決望進眼里。
幾乎是忍不住的,伸出顫抖的指尖,輕輕的抹去他臉上的血漬,「師兄。」輕輕的喚了一聲。
馬車驟停。花頌掀簾沖進來,她血紅的眼里焦急萬分,臉上早已布滿汗漬,她幾乎是下意識的抱起西決的身子,張了張嘴。
刷刷刷。三柄加長的箭從簾布後射進來。花頌張開的嘴角,那未說完的話被涌出的腥紅代替。
再往前一百米便是奉天海,從這里跳下去便有機會逃走。阿止,我不怕死了。不要自由了。只要和西決在一起就好,哪怕是死。可是,想讓你自由,想把欠你的還一點點,想讓你不要恨我。想告訴你,我從來不想傷害你。從來都不。阿止,求求你,一定不要恨我好不好?求求你,一定不要恨我。
「阿花。」夙止不敢置信地盯著眼前的人,一時間竟感覺從未有過的恐懼直沖內心。她幾乎是在車里連滾帶爬地走到花頌的身邊,那些陰謀,那些背叛,那些讓她心寒的花頌全部從記憶中泯滅。
眼前的只是,花頌,她的師姐,她的姐妹。她在這個世上第一個朋友。
「阿花,阿花。」夙止從未這般手足無措過,她喪失了所有的理智,只焦急地一遍一遍喊著她的名字,伸出手,胡亂抹掉她嘴角越流越多的鮮紅。
「為什麼?」夙止忍不住喃喃,她給她運氣,但她嘴角的血還是流個不停,仿佛代替了她眼里的淚。
「為什麼?為什麼?你不是要救西決嗎?你不是拼了命要自由嗎?你不是寧願犧牲我都可以嗎?你怎麼可以死!」夙止惱恨自己的無用,她哽咽著嗓子悶聲喊道。
「你怎麼可以死!你不要死。我還沒有恨你,我還來不及恨你。花頌。花頌。」撕心裂肺的喊道。
「為什麼?你不許死。花頌。你這個壞蛋。」眼淚流進嘴里,咸苦。夙止像個孩子一般將花頌抱在懷里放聲大哭。
「求求你。不要死好不好。你知道我夙止從不求人的,你知道的,你最了解我的不是嗎?不要死。」肝腸寸斷。
「花頌。為什麼?為什麼要這樣對我。」嘶吼過後,是沙啞的不像話的嗓音。
「因為。」花頌皺了皺眉,將她的臉映入自己的瞳仁里。嘴角艱難的扯出一個微笑,「因為,阿止,下雪了。」
「阿止,下雪了。」
有一滴晶瑩的淚隨著簾布後滲進來的一顆雪瓣滴落在夙止的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