鶴太歲幾杯紅酒下肚,後勁上來時,便暈暈乎乎的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了。
葉鳴起身走到鶴太歲面前,拍了拍他的臉︰「還認得我是誰麼?」
「葉……葉哥?」
「嗯,還算清醒,那就走吧。」
「去哪里?」李西元問。
「之前不是說好了去我家的收藏室參觀的嗎,忘了?」
李西元抽了抽嘴角,他倒是沒忘,不過最想參觀的鶴太歲已經醉成這樣了,他確定這一趟參觀之旅還有意義?
但是既然葉鳴盛情邀請,李西元也不好拒絕,于是和葉鳴一起把鶴太歲弄上了車。
鶴太歲一進車門就趴在後座上呼呼大睡起來,李西元坐在副駕駛座上一臉幽怨地望著車外。
葉鳴一邊開車一邊問︰「在想什麼呢?」
「我在想,下次絕對不能讓老鶴喝酒了,這個麻煩的家伙。」
葉鳴心情莫名爽歪歪,臉上卻一副無所謂的表情︰「不算麻煩,何泰性格直爽開朗,挺有意思的。」
「可老這麼率性而為,我怕他以後會吃虧。」
「現在就開始擔心起他的未來了,你們倆的角色顛倒過來了吧?」葉鳴的語氣里隱約透出一絲酸味。
在網上鶴太歲處處護著花滿樓,網下卻是李西元處處照顧著何泰,這兩人的相處模式,葉鳴想不嫉妒都難。
李西元卻沉浸在自己的情緒里︰「老實說,在遇到你之前,老鶴是我唯一可以交心的朋友,他這人雖然有些沖動,也有些護短,但卻非常講義氣,只要他答應過的事情,就一定會辦到。」
葉鳴有些抓不住重點地想,在遇到我之前……那麼遇到我之後呢?不過這句話他沒敢問出來。
李西元繼續說︰「小的時候,因為臉盲的關系,我沒少被人欺負過,所以後來漸漸的我就不再輕易跟人說自己臉盲的事情了。但是老鶴,我可以放心地告訴他實話,而他也對我頗多關照,每次踫面都會主動跟我打招呼——雖然事實上我已經基本能記住他的臉了——從這一方面來看,他其實是個挺細心的家伙。」
葉鳴幽幽問了一句︰「你現在能記住我的臉了麼?」
「你嗎?」李西元打量了一下葉鳴那比普通男子略長一些的頭發,笑道,「目前還停留在發型和穿衣風格的辨認階段,如果哪天你突然把頭發剪短了,我恐怕就……呃不過,我會努力記住你的臉的,只要能保持頻繁的見面幾率,我保證能在兩個月內記住你的臉!」
葉鳴自然而然地順著他的話說︰「那以後就多見見面吧。我是沒法記住你的臉了,只能指望你能先認出我了。」
李西元突然盯著他不說話了。
葉鳴被他看得心里發毛,問道︰「你……看什麼呢?」
「其實……有一種方法,是可以記住對方的臉的,我指的是,單純的記住。」
葉鳴好奇地問︰「什麼方法?」
「跟盲人差不多的那種。」
「依靠撫模五官?」葉鳴搖頭笑了一下,「雖然是個不錯的方法,但除非是關系親密的人,否則我不可能一個個模過去吧。」
李西元也笑︰「我也就是那麼一說,總覺得如果一直看不到別人的臉,那該多遺憾呢,所以就想幫你出出主意。」
葉鳴差點月兌口而出「那你讓我模一下吧」,但很快意識到這句話放在這樣的場合里不太合適,于是話到嘴邊又被他咽了回去。
話題到了這里,莫名中斷了一下。
葉鳴因為剛才那個突然竄入腦中的想法而有些心猿意馬,正尷尬著是不是要轉移話題說點別的,卻听李西元突然說︰「葉鳴,我希望……你能幫幫老鶴。」
「幫什麼?」
「我想你應該看得出來,老鶴其實很喜歡攝影,之前他曾說想拜你為師,不過今天他沒提這事,我想他可能是覺得和你還不太熟,所以沒好意思開口。別看他平日里大大咧咧的,其實他在某些方面很敏感,他家境不好,是農村里長大的苦孩子,所以自尊心特別強,害怕被人看不起,害怕被人拒絕。」
葉鳴沉默了片刻,說︰「所以你的意思是,讓我主動收他做徒弟?」
「也許我這個請求有點強人所難,」李西元不太好意思地看著他,「如果不方便收徒弟,也請你多教教老鶴,他可能這輩子都不能得償所願地當一個職業攝影師,但至少能讓他在所剩無幾的學生時代過過癮……這樣可以嗎,葉鳴?」
「沒問題啊。」葉鳴突然勾了勾嘴角,浮起一絲意味不明的笑容,「不過我有個條件。」
李西元大喜過望,雙眼發光︰「什麼條件,你盡管說。」
「我可以收何泰做徒弟,也可以利用休息時間帶他出去采風,不過……每次出去的時候,你都必須跟著。」
李西元眨巴了一下眼楮︰「為什麼?」
「你是中介人,你得負責到底。」
「負責什麼?」
「一切協助事宜,相當于……助手的角色吧,就當是抵了何泰的學費了。」
李西元不明所以︰「讓老鶴當你助手不是更好?」
「助手是助手,徒弟是徒弟,那怎麼能一樣?」
「那好吧,」李西元咬了咬牙,一口答應了下來,然後伸出手說︰「我賣身契都簽了,你得跟我拉鉤,不準反悔。」
葉鳴拍開他的手,笑罵一句︰「幼稚。」
葉鳴驅車抵達自家公寓樓下,泊好車之後,發現鶴太歲還在睡。
他對李西元笑了笑,說︰「本來想請你們兩個一起去我的收藏室參觀的,但是何泰睡得這麼熟,就不要叫醒他了。一會何泰如果醒來了,就把他也叫進來,如果醒不過來,我們出來以後再把他扛到我公寓里去好了。」
李西元欣然答應,于是把還在昏睡的鶴太歲丟在了車里,跟著葉鳴去了他的收藏室。
葉鳴所謂的收藏室,其實是把公寓底層的車庫改造成了一間暗房。
現在雖然數碼相機早已普及,但一些追求相片質量的資深攝影愛好者,依然保持著用膠卷拍攝的傳統習慣。
暗房里的面積並不大,但設備卻一應俱全,牆壁上掛滿了葉鳴用膠片沖洗出來的各種照片,基本上都是風景照,李西元一張張認真地看過去,卻在房間的角落里,看到了唯一一張人物照。
照片里穿著長裙的美麗少婦牽著一個五六歲大的孩子,正抬起頭往這邊望過來,嘴角初初綻放的笑容,讓整張照片都顯得明亮靈動了起來。
「這是……?」李西元指著那張照片看向葉鳴。
「這是我母親生前一直珍藏的一張照片,」葉鳴解釋道,「拍照的人是我父親。我父親喜歡攝影,卻不喜歡拍自己,所以母親沒能留下父親的照片。」
李西元心思一動,問道︰「之前听你說,你父母在你十歲那年離異,可是看你母親在這張照片上幸福的模樣,還有她一直把照片留在身邊小心珍藏的舉動,應該不是夫妻感情破裂導致的離異吧?」
葉鳴點了點頭︰「我母親深愛父親,希望有個完滿的家庭,可是父親是個戰地記者,喜歡追求驚險刺激的生活,不喜歡被長期拘束在一個地方——這是導致他們婚姻破裂的主要原因。」
葉鳴說到此處,輕輕呼出一口氣︰「說起來,‘葉世昭’這個名字,在攝影界還是佔了一席之地的,我們文化組組長陳凱風,就是我父親的好友兼粉絲之一。當年我在新聞組快要混不下去的時候,是陳組伸出了援手,極力向台長保下我,並邀我進入了文化組,給了我發揮才能的空間。所以有人說我有‘後台’,雖然這種說法不是很準確,但也不算是冤枉了我。」
李西元听罷,沉默了片刻,問道︰「那你父親他……現在還健在嗎?」
「應該還在吧。」
「應該?」
「母親去世之後,他一直堅持每月給我寄撫養費,卻不曾給過我一通電話。現在我已經長大成人了,有了自己的工作,他依然定期給我寄撫養費,每一筆款子數額都很大,但那些數字對我來說,已經沒有什麼意義了。」
李西元抬頭去看葉鳴,發現他臉上的表情依然很淡,就像上一次談及自己的身世一樣,滿臉的漫不經心。但是李西元卻能深切地體會到,他那平淡的表象之下隱藏著的不為人知的寂寞與悲傷。
「葉鳴,如果沒有親人,我來做你的親人好不好?」李西元的聲音在寂靜的暗房中,顯得格外誘人。
葉鳴定了定心神,失笑︰「你要做我的親人?」
「是啊,比如……弟弟之類的。」李西元歪了歪頭。
葉鳴搖頭︰「我不需要弟弟。」
「那你要什麼?」李西元打趣道,「該不會想要個哥哥吧?雖然我年紀比你小,但是看在你比我缺愛的份上,我可以勉為其難角色扮演一下。」
葉鳴忍不住伸手輕輕叩了一下李西元的腦門︰「做夢。」
李西元捂著腦門望著他笑。
葉鳴突然心念一動,低啞開口︰「做我弟弟……也行,不過,能不能讓我先模模你的臉?」
「可以啊。」李西元大大方方地在葉鳴面前站定。
葉鳴抬起一只手,緩緩靠近對方的臉,心跳開始無法自抑地加速。
他不斷地告訴自己,他只是想知道李西元長什麼模樣罷了,想知道他的眼楮大不大,鼻梁高不高,嘴唇是否性感……他並沒有懷揣其他的心思,並沒有。
就在他觸踫到對方眉骨的那一瞬間,一陣突兀的手機鈴聲打破了這微妙而引人遐思的寧謐氣氛,葉鳴手一抖,肌膚的觸感尚未傳遞至他的神經末梢,便已迅速從他指尖溜走。
「啊,不好意思。」李西元低頭去接電話,只听鶴太歲在電話里口齒不清地嚷嚷︰「人呢,人都跑哪兒去了,你們怎麼把我一個人丟車里啦?」
「哦哦,你等等,我這就出來接你。」李西元說著跑了出去。
鶴!太!歲!葉鳴握著拳頭深吸了一口氣,恨不能把這三個字咬碎了吞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