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喜婆的指點下,喬毓寧與公雞行成婚禮。
隨著禮成的炮響,喬毓寧被領入一間紅彤彤的大房間,藥氣充盈,極其悶熱,除卻百字壽的紅木屏風,最顯眼的便是八仙桌配案上紅蠟燭,蓮藕般粗細,發光的桌面上擺滿瓜果蔬食糕餅。
陳媽說,這里東西由她吃,只一條,不可哭鬧。
喬毓寧驚嘆地看著滿桌點心,每樣都好看像奉給觀士音娘娘的供品,她不敢伸手拿,把這些漂亮東西咬碎太可惜了。她拿了兩塊最不起眼的粉蒸肉,聞聞肉香,虔誠又小心地慢慢品嘗,也沒注意其他人已離開。
吃飽後,她好奇地點數桌上餐盤,注意力很快給滿屋閃閃發亮的家什吸引,她在喜房東走西模,盡管一切都是倉促備下,那些金銀玉器暗紫縷花家什滾金翠銷紗簾還是讓人瞠目結舌︰湯老爺家比縣老爺家還闊氣。
盡管她也沒參觀過縣衙後堂,但關于這一點她深信不疑。
模索半夜,喬毓寧困覺,蜷縮在刻壽字的躺椅處睡了一晚。翌日天花亮,她給尿憋醒,急轉到偏間邊解褻褲邊驚嘆︰湯老爺家好闊,連恭桶都是瓖金邊的!
淨了手,喬毓寧坐到飯桌前,湯家婢女已布好香氣四溢的熱早點。
喬毓寧一樣樣挑選小樣品嘗,合嘴的就分成五份,用老荷葉包了,留待回家時帶給爹娘兄長嫂姐吃。旁邊侍候婢女听小新娘如此說,憂愁的臉上紛紛泛起笑容。
「漂亮姐姐,你笑什麼?」喬毓寧奇怪地問道。
大丫環代為回話,這些糕餅不經放,回頭她們給小少女乃女乃做新的。
喬毓寧哦一聲不再說話,再吃了兩個水晶餃,便說飽了。婢女們收拾了東西離去,喬毓寧在屋子里繼續探險。午時,一撥新的丫環進屋伺候小新娘用餐。喬毓寧眨眼,問道︰「早上那個漂亮大姐姐呢?」
「回少女乃女乃話,菊香有急事去別莊了。」新來的丫環非常小心地回話。
喬毓寧嚼完嘴里的魚肉,不快地咕噥道︰「她還說要給我做蟹黃包的。」
「少女乃女乃安心,菊香不會忘的。」新丫環忙應道。
晚間,名為菊香的大丫環果然重新出現在餐桌旁,伺候小新娘用飯。席間安靜得詭異,喬毓寧不知道她們為什麼這樣冷冰冰,早飯時大家還和自己有說有笑的。
她拿筷子撥弄小碗一氣,不快地跳下高椅,跑到月亮門後瞧湯少爺。
老太醫手在給湯少爺切脈,兩個藥童用無煙小爐煎藥,湯氏夫婦愁眉不展,瞧見沖喜小新娘跑進來,湯老爺起身攔道︰「阿寧,用過飯了?」
喬毓寧點頭,腦袋還好奇地左鑽右縮想探看究竟。
眾婢女跪在月亮門外,湯老爺問少夫人吃了什麼。菊香答了,湯老爺皺眉,眾丫頭神情驚懼,頭磕到底。湯老爺和小兒媳說話時,神態是前所未有的和藹。
「阿寧,想吃什麼,就吩咐她們做。」
喬毓寧打個嗝,道︰「阿寧吃飽了。湯老爺——」
湯老爺不樂意地嗯一聲,旁邊人趕緊提醒小新娘別忘了改稱呼。喬毓寧忙改口道︰「公爹,我想——」
那指點過小新娘規矩的嬤嬤又用力咳一聲,喬毓寧心里直打鼓,還是鼓起勇氣說道︰「公爹,媳婦想回家。」
湯老爺笑,問小兒媳誰讓她不高興了,只管跟他說。
喬毓寧揪著春衫,搖頭,她只想回家。里頭湯夫人本就憂心兒子生死,一听到小姑娘任性的話,頓時生氣,大聲喝斥道︰「湯家大門是你想進就進想出就出的嗎?還說什麼報恩,一天都呆不住——」
「夫人。」湯老爺叫阻夫人發脾氣,把被嚇到的小姑娘帶到外間,用軟話安慰小丫頭,等她夫婿醒了,讓她相公帶她回家。
喬毓寧小聲再小聲問道︰「那湯少爺——」
湯老爺又一聲尾音上揚的長嗯,喬毓寧敬畏地改道︰「相公什麼時候會醒?」
「那要看阿寧想不想自己相公早點醒了。」湯老爺莫測高深地說道。喬毓寧忙問有什麼好辦法?湯老爺故作神秘地和小兒媳低語,喬毓寧邊听邊點頭,保證救醒相公。
這事兒說完,喬毓寧又急急分辯道︰「公爹,媳婦不是反悔不報恩,媳婦想告訴阿爹阿娘阿寧在這里很好,讓阿哥阿姐不要擔心,明早就會回來的。」
湯老爺莞爾,說他知道阿寧是好媳婦呢,不會不管自己相公的。
喬毓寧惴惴不安的心平穩了,又露出笑容。這當口下人捧來兩箱新奇小玩意,湯老爺擺手道︰「阿寧跟丫環們玩去吧。」
「謝謝公爹。」喬毓寧歡欣地揀起一個小風車,鼓著腮幫子吹得高興。不多會兒,她又給那可折裝的小木房吸引了注意,喬毓寧撿起這個玩,又換那個,完全忘了晚飯前的打算。
不知過了多久,喜房里又只剩下小新娘一人。
喬毓寧想起湯老爺的叮囑,解了外衫,爬到喜床上,小心地靠著繃帶新郎睡覺。
隔日她還睡得迷迷糊糊,湯夫人尖銳的喝斥聲鬧得人不敢睡下去。喬毓寧睜眼,迎面是湯夫人一記凌厲的寒眼。喬毓寧害怕,小腳丫子一動,踢到一團棉絮裹的木板。原來她夜里睡不安穩,竟壓住了傷員,難怪湯夫人要心痛地責備她了。
喬毓寧忙不迭地退開,心里充滿了歉疚。
湯夫人尖著嗓子叫丫環把人抱走,湯老爺請進老太醫為兒子診治。喬毓寧在外頭等得心焦,生怕把湯少爺壓死了,顧不上搭理菊香勸食的話。
兩柱香後,湯老爺送太醫到外間廂房歇置。
等他返身,喬毓寧眼淚汪汪地迎上去,卻問不出口。湯老爺嘆聲氣,踫踫小兒媳的肩,讓她去吃飯,懷謹還是老樣子,不好不壞。
喬毓寧心神不安,只怪自己貪睡,不僅沒有報恩,還累得恩公憂心不止,心里暗下決心︰今晚絕對不睡。
到了這天晚上,喬毓寧抱膝坐在喜床角落,一手拿針,只要想睡就拿針扎自己。
三更天時,迷糊的喬毓寧扎自己扎得狠了,諾大血珠沁出,疼得淚水直冒。她自年幼,還是要家人疼愛的年紀,偏偏要孤身呆在這靜得嚇人的地方,忍不住小聲哭將起來,她想爹、想娘、想兄長大姐,還有答應給她做糖鍋巴的嫂子。
可是,湯少爺不醒,她就不能回家。新房的門外有好多人把守,她就是想去院子里曬曬太陽,都不被允許。湯老爺很和氣,湯夫人很凶,丫環們像木頭沒人跟她說話,這里比縣衙更嚇人,想到此她哭得更厲害。
「爹,爹——」低啞的聲音在圍幔里回響。
喬毓寧以為有鬼,嚇得掀開被子鑽進去,連聲叫著阿爹快來救阿寧。被窩里很黑,全是藥氣和血腥的混和氣,還有明晰的痛苦聲。喬毓寧驚恐地跳起來,掀開綢被,燭光下,她相公滿面痛苦,好似在抽筋。
「公爹,公爹,相公醒了!」喬毓寧驚喜,急得從床尾一跟頭摔下去,下巴處豁出個大口子也不記得疼,沖去拍門板。
夜深,喜叫聲傳出靜天開外,門即刻被沖開兩旁,湯老爺與夫人穿著白綢睡服,披著刺繡外袍匆匆趕到兒子病床前,藥童捧著藥箱,緊緊跟著老態龍鐘的老太醫進屋內。
「爹,爹——」傷員痛苦地申吟,不停地喊人,好似在呼救。
湯老爺不敢踫兒子哪里,不住應話︰爹在,懷謹別怕。等兒子安下神,湯沐恩又急問太醫︰「我兒如何?」
老太醫左手搭脈,右手捏著黃羊須,換手切脈沉吟後道︰「待老夫開副活血化淤湯。」
喬毓寧在外頭听得眼笑彎彎,湯公子醒了,沒事了。
「少女乃女乃,菊香給您上藥。」菊香拿著藥瓶,指著那半寸長的傷口說道。
喬毓寧模一把下巴,一手血,心慌慌的眼淚滾滾。菊香小聲安慰,手里靈巧地抹藥纏繃帶。喬毓寧吸了吸淚水,問道︰「相公會好起來的的,對嗎?」
「少爺吉人天相。」菊香為她包扎好傷口,退下。
喬毓寧一片熱忱的心,又被丫環們少言少語的樣子給冷卻。她坐在月亮門邊的小杌子上,繼續用繡花針扎自己,一直等到天亮湯老爺起身送老太醫回院子。
「公爹。」
喬毓寧剛喚了聲,就讓湯老爺阻了。
他面露心疼意,打量那包住頭臉的繃帶,關切地問道︰「這是這傷哪兒了,阿寧?」
「不疼,」喬毓寧快快地說完自己的小傷,昂著頭,不掩期待地問道,「相公醒了,媳婦可以回家嗎?明天阿寧就會回來的。」
湯老爺笑道︰「當然可以,這可是公爹親口答應阿寧的。英奇,吩咐下去,準備少女乃女乃回門。」
喬毓寧歡歡喜喜跟著菊香等人到外間梳洗打扮,再坐著小轎子,由英奇總管護送出府門。喬毓寧剛數完台階,轎子就停下,她正奇怪,菊香半打簾子,道︰「少女乃女乃,到了。」
「阿寧,阿妹——」喬家五口人激動萬分,她大姐和嫂子先行撲過來抱著她,喬母更是淚流滾滾。
盡管見到分別三天的家人喬毓寧也很激動,但是,誰來告訴她,為啥大家相會的地方不在喬家村那籬笆牆內四間瓦房,而是湯府斜對面的白牆黑瓦三進大宅子?
喬老爹見到親家公出來,發話進里說,不要讓外人看了笑話。
喬毓寧忙著把自己收藏的美味點心分給阿姐阿娘嫂嫂吃,那邊喬老爺在跟湯老爺、湯夫人道謝。湯老爺直說親家過分客氣︰「阿寧救醒懷謹,縱使謝你們金山銀山都是使得,何況這回門是風俗。老弟這話可是要羞煞老哥了。」
「阿寧哪有什麼功勞,那是貴府積善余蔭貴公子,您可別慣壞了她。」喬老爹婉拒湯家買下的宅第做謝禮。盡管喬家日子不寬裕,也遠遠沒到要賣女兒的地步。
湯老爺直說,親家太見外,買送這宅子沒旁的意思,只是疼惜媳婦年幼想家,兩家住得近了,阿寧想什麼時候回家都可以。
湯夫人便把小兒媳如何想家的事,細細說了通。
喬老爹听聞女兒過門頭晚上貪玩不管湯家少爺死活第二天婢女侍候不合心意就甩臉使性子哭鬧要回家,臉色頓變,只道︰「女兒缺少管教,讓賢伉儷看笑話了。」
他起身便把女兒拎到外頭打教訓,打了五六下,終歸心疼幼女,好言好語說道理︰這女子過了門就是夫家的人,哪有天天回家的道理。
「阿寧,你現在是湯家的媳婦了,要听湯夫人的話。」
喬毓寧抽抽嗒嗒地點頭,噙著淚說︰她只是想阿哥阿姐嫂子。以後不敢了。
縱使年成不好家境困難,這頂小的女兒也是在喬家大人疼寵關愛下長大的,何曾見過她這般傷懷。喬老爹听得眼底水花直冒,強忍心酸道︰「回頭讓你阿哥去看你。」
「那明天還來不?」
「你想累死你哥?」喬老爹臭臉。
喬毓寧掰掰手指頭,道︰「那三天一回。」
喬老爹哼道︰「一月一回,沒得多。」
喬毓寧委委屈屈地應一聲,耷著腦袋回屋里,很開心地告訴兄嫂和長姐下個月的同一天,她請菊香給大家做蟹黃包,那小籠包剛出鍋的時候吃,最香。
喬老爹見女兒活變臉,又是一番吹胡子瞪眼。
湯老爺阻止道︰「賢弟太仔細,一屜蟹黃包哪里趕得上阿寧的救命之恩。」
「這話可萬萬說不得。」喬老爹堅決地不承認是自家女兒救活的湯家少爺,真正救人的是太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