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九太姨婆更大牌的族人,最後一個踏入祠堂,被湯懷謹家的小媳婦揭破身份的,是湯氏的老族長湯五爺。他今晚遲來,是一個信號,移交族長大位。他將在與宴族人中,選出新的族長繼任。
湯五爺可不是自願卸任的,而是給湯懷謹逼的。
湯少爺在清理賬面,不小心發現大蛀蟲老族長湯五爺強分族弟湯沐恩的祖產年利。湯懷謹讓賬房列出各年年利清單,讓湯五爺歸還,逾期不還,交縣衙。
湯五爺被個小輩弄得灰頭土臉,顏面大失,沒好意思再居族長之位。
一般人都說,虧湯懷謹毫不給情面地落湯五爺臉面,不然,喬毓寧根本不可能得到這次入譜機會。想當年,湯夫人想入譜,受到的刁難之多罄竹難書。
喬毓寧听著族人們私語紛紛,心里對湯少爺謝意敬意更添一層,可惜今夜湯少爺沒來。
「人都齊了,你們就挑個新的族長出來,讓老頭子我早點回去吃飯。」湯五爺好像忘了今日全族大會的重點,連坐都不坐,剛進門,就大喊叫大家快選新族長,半分臉面都不給湯沐恩這房。
「我都不急,你急屁!」十三太叔公僅剩大姆指的左著桌上的石盒,右腿神經質地發抖,看向全場,比老族長更有氣勢,他道,「先是小九家新媳婦登族譜。後面,你們愛怎麼折騰怎麼折騰。」
老族長在太叔公前,可不敢稱爺,他像小輩一樣,笑著陪不是︰「十三太叔公不要生氣,佷兒的意思,請新選的族長為小九家的媳婦錄名,也是給她的恩典。」
「你等得起,老頭子我沒那個功夫。」十三太叔公拿錦盒敲著桌面,睇著白眼道,「老頭子這見面禮,今天是一定要送出去的!」
「老十三,給老婆子瞅瞅,準備的什麼見面禮?」九太姨婆咂巴咂巴吐出半口紫米渣,十三太叔公沖祠堂僕人比個手勢,眾人滅了燭火。
黑暗中,一團瑩瑩的玉光映亮九太姨婆枯朽的臉,她發出很古怪的笑聲,道︰「東海夜明珠,老十三,這寶貝你可藏了有二十年。」
「嘿嘿,老頭子半只腳都進了棺材,這寶貝現在不送人,還帶進墳里去?!」
「那老太婆也不能小氣了。」九太姨婆笑容可掬,從懷里模出一團閃金的輕紗。有人識得這沙漠至寶,喊道︰「冰蠶雪紗!」
只要將這寶貝戴穿身上,縱是火山火海也過得。據傳,天家藏有一匹,歷來為帝皇專用,盛夏消暑的聖品。千金難得。
「你們兩個不夠意思,出手這麼闊氣,這不是叫我們幾個掏老底?」這位五太公砸出一套金剛鑽的頭面,彩色光芒華麗四射,閃耀得旁人都睜不開眼。五太公洋洋得意狀,叫囂道,「老頭子別的不多,就錢多!懷謹家的,這玩意你拿去打幾張牌。」
「一手巴子金剛鑽也值得你稀奇,」馬上有六太叔嬸娘輕飄飄扔出一只血玉鐲子,唬得旁邊侍應的下人豁出命去接。
據說,這玩意兒有延年益壽奇效,瞧六太祖嬸娘九十三高齡卻比七十的老族長更神氣,就知這絕不是空穴來風。
這個扔完那個砸,這給新入門媳婦的見面禮頓時變成了太字輩長輩炫富會。
如此陣仗,老族長不得不屈從壓力,命人點頭,作勢順從長輩的樣子,卻有句丑話問在前頭︰「小九,你家這媳婦,有何大功啊?沒功沒勞地加名,我怕大家不服啊。」
「是啊是啊,這黃毛丫頭不能生不能養,啥子大功勞能讓她提前入族譜,我們不服。」大家砰砰砸桌抗議。
嚷嚷起哄的這些人也不定就是真地不喜歡喬毓寧,小丫頭認人一個不差地全認出來,湯氏玩入譜規矩來,還是頭一份。
有鑒于湯家夫人與少爺在昆縣清賬追賬的事,能給湯沐恩添點堵,大家還是很樂意的。
湯老爺起身,抱拳向全場行謝禮,笑道︰「湯九謝過大家捧場,」他把小兒媳叫到身邊,手放在她肩頭當孩子般地疼愛,朗聲道,「三月前,阿寧入我家門,救醒我兒,是為大功。兩月前,阿寧暗示嶺南能令我們湯家前程繁花似錦。湯九將信將疑去了趟嶺南,諸位猜怎麼著?」
他要賣關子,底下人卻等不及要听直接答案。
「湯九去時,正逢嶺南王要賣荔枝園!」湯老爺放大了聲音,抑揚頓挫道,「湯九適逢盛會,和嶺南王交了朋友,借光,咱們湯氏的濟民藥堂,順利入駐嶺南,有望年底賺回本錢!湯九討個巧,算阿寧大功一件。」
這當然是頭等大功,誰人不知那嶺南的藥材市場如何難以打開,多少人在嶺南王的頑固勢力前鎩羽而歸,其中包括坐湯老爺旁邊扭曲了鐵扇的湯家大公子湯懷蘭。
喬毓寧無意助湯氏一族打通嶺南商路,怪不得太字輩的老妖怪們統統跑出來送大禮,他們必然是先行一步得到消息,搶在前頭與湯沐恩示好。
其他湯氏族人紛紛邊道難怪,邊道賀,有如此旺夫旺家的兒媳婦,真是叫人羨慕嫉妒恨。
湯老爺含笑謙虛︰「哪里,哪里,托福,托福。」
這等狀況,老族長再找不出理由阻礙喬毓寧上族譜,取出族譜,洗筆磨墨,錄名。老族長把小姑娘叫到前頭,讓她抽簽分田地。
通常,只有帶把的男人才有田分。湯氏全族經商,走南闖北眼界開闊,並不歧視女子。祖上有長輩定下規矩,有大功有本事的女兒、媳婦,只要入得族譜就有田分。與男子所不同的是,死後她們分到的田地要還給族里,不能夠傳給子女。
喬毓寧探頭探腦,東瞄西瞅,掂兩根手指抽出一根她瞧著順眼的竹條。老族長瞧了眼,忍著氣念道︰「良田九百畝。」
台下有人忍不住噴笑,這不是在割老族長的心頭肉。
原來,九百畝這分田簽自從做出來後,就沒有被人抽中過。因而,這些公田默認就成了族長的私產。老族長吐血賣屋賣婢,用來還清湯家少爺列出的欠款;現今,又要歸還油水最足的九百畝田,差不多就是在要老族長的命。
眾人好笑又驚嘆,這女娃莫不是真地八字生地好。這種百年難抽的上上簽也抽得中。
面對眾人賀喜,湯老爺連說僥幸僥幸,卻是笑得合不攏嘴︰自家媳婦太給自己長臉了。湯夫人臉上也泛起絲絲笑意,能叫多年前欺壓過自己的人當眾吃癟,這氣出得太爽。
湯懷蘭執扇向叔叔嬸嬸道喜,又把小弟媳的運氣好生夸了遍,道︰「真正想不到太叔公太姨婆這樣喜歡小弟媳。」
湯夫人眼神閃過一點異樣的光,約莫想起多年前的不愉快,她入族譜時只有笑話,哪有這樣群英豪擲千金爭相簇擁的盛會。
喬毓寧也不知真不懂還是假不懂某人在挑撥離間,插話道︰「這麼說來,太叔公太姨婆一定是討厭極了大堂兄。」
「阿寧。」湯老爺阻止兩房戰爭升級。
湯夫人卻很歡喜,拍著小兒媳的手,讓她說說這是什麼道理。
喬毓寧用極清脆的童音回道︰「剛才錄名碟,沒見到大堂兄的名字啊。」
湯夫人爽了,湯懷蘭氣到哪里扭曲內傷暫時瞧不出來,表面上還是風度翩翩,道︰「堂弟媳真是生就一顆玲瓏心,無怪在座沒有人不喜歡堂弟媳。懷謹堂弟要也能來此觀禮,堂弟媳這入門大禮可謂是十全十美了。」
「大堂兄不知嗎?老人家說過,凡事溢滿,容易折福。十全九美剛剛好。」喬毓寧伸出手,很直接地問道,「不知大堂兄要送堂弟媳什麼禮?」
湯懷蘭一瞬尷尬,他來得匆忙,不及備禮;就算他備了禮,有滿桌奇珍異寶在前,他也拿不出手,免得丟掉省城芳客的臉面。
此時此刻,湯夫人心情再舒暢沒有,原本呆頭呆腦的小兒媳今兒個表現實實在在完美貼心,她抿著一抹譏諷的笑意,不是很真切地攔下小兒媳,道︰「去坐下,別讓人笑話你不知禮數。」
喬毓寧馬上應聲,挨著公爹坐下來。
湯老爺看她,喬毓寧低頭縮脖子,畢恭畢敬地給公爹斟酒。湯老爺含笑接過,一飲而盡,當剛才不過小姑娘不懂事玩笑幾句。湯老爺向佷子擺手,道︰「懷蘭,來坐九叔這里。」
「懷蘭,你也坐,別拘謹。」湯夫人特地挪開個座位,話里話外說得體貼萬分,「鄉下地方,吃食粗糙了些,你要不習慣回頭嬸娘叫人給你另開桌。」
湯懷蘭哪敢說嫌棄的話,他若真要做個湯家子孫,這時候,就得照著鄉下人的規矩,老實地吞下並不合公子口味的米酒和土饅頭,還要表現得很美味才成。
入族譜大事定下,老族長說聲說聲開席,早就餓壞了的族人,迫不及待地夾肉夾魚狂吃海嚼一氣。
老族長酒量深似海,十三太叔公有了對手,捧起酒壇子,喝得嗨翻天。幾個太字輩的哈哈大笑,拍著老族長的肩,叫小五子,好酒量,再來一壇。
千萬別說湯五爺忘記卸任的事,他連最後九百良田都丟了,再丟族長之位,這昆縣他還怎麼混。縱使沒臉面,也不能叫湯沐恩一家坐大!
所以,他要繼續做這個族長位置,繼續給湯沐恩添堵,讓他鬧心。
湯夫人冷眼旁觀,瞧著湯五爺靠一身酒量又提升族人們對他的好感與佩服,不禁噴氣︰不是說要走,怎麼還賴著。
湯老爺笑眯眯,勸湯夫人放寬心懷,予人方便,自己也方便嘛。說著,還和跟他不對付的湯五爺干空一海碗白干。
湯五爺冷個臉,轉頭繼續與人拼酒。湯老爺笑呵呵地坐下,一點也不生氣。
喬毓寧湊近問︰她能不能回去陪相公。
湯老爺讓她去給太字輩的長輩敬完一輪酒,就可以回去。喬毓寧提著米酒壺,挨座位敬了一圈,立馬邁開小腿散著歡兒跑回新房。
湯懷謹正在研究他的賬本,听到動靜,他放下東西,問道︰「這麼早回來?」
喬毓寧臉上好似笑開花,道︰「阿寧回來陪相公看嫦娥。」她朝後面擺擺手,菊香等人抬進香案與吃食,撐起木窗,一輪圓月高懸天際。
湯懷謹擺個手勢,婢女們將他移到窗邊小榻上。
喬毓寧隨即踢掉繡花鞋,坐到他旁邊,倒酒擺月餅剪葡萄蒂忙得歡。湯懷謹見狀一樂,道︰「有什麼好事兒?」
「多了,」喬毓寧板著指頭數自己今天得到的禮物,都是她從沒見過的漂亮玩意兒,挨個兒說明它們的稀罕神奇處。講完後,她問出自己的疑惑,大家都在說嶺南王不好對付,怎麼公爹這麼容易就跟他交上朋友。
湯懷謹吐出葡萄籽,道︰「哪里簡單,爹先送了份大禮做敲門磚,再送他十萬白銀周轉。這才換來嶺南的門路。」
喬毓寧驚嘆地連聲呼叫,又纏著他問是什麼樣的大禮能讓嶺南王回心轉意。
湯懷謹笑捏了下她的臉腮,道父親送了一座石灰場。
天下商人何其多,有門路的富人不計其數,每年往嶺南王府送錢送寶貝的聰明人,更是數不勝數。唯有湯家送的這個能隔絕時疫的石灰場,這份能名揚四海的大善禮,這樣搏得朝庭及民間好感的公益事務,正好騷到嶺南王的癢處,嶺南王這才接受湯沐恩的拜貼,給湯家機會送錢給他周轉荔枝園運營。
「河中縣的石灰場?啊,這麼說,公爹說的大功勞是相公的,跟阿寧沒關系。」喬毓寧道,她就說奇怪呢,湯老爺分明說要回省城辦急事,怎麼拐彎道去了嶺南。
湯懷謹捏了下她的鼻尖,道︰「怎麼就不是你的功勞。當日爹本就不想回省城,去嶺南不過拿你的話做個托辭,沒想到踫上嶺南王要賣荔枝園這樣的大好事。」
喬毓寧還要問為什麼,湯懷謹推說省城那攤子事是筆糊涂賬,不肯細說了。喬毓寧噘著嘴,斜斜地不滿地瞟著湯懷謹,一杯又一杯地往嘴里灌甜甜的米酒。
湯懷謹正好心事轉到別的地方,沒注意小媳婦灌醉了自己,正捧著他的爪子吐口水。
這、這是什麼酒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