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怎麼地,湯府老爺夫人不管癱掉的少爺的事,在府里傳開,府里粗使小廝小丫環覺得沒有保障,接二連三地請辭。陳媽拿著賣身契也挽留不住人,似乎在一夜之間,這些人都發了財,有足夠的銀兩贖身。
陳媽一頭罵這些人沒良心,一頭又罵省城某些人趕盡殺絕。她請示湯少爺,找牙行補添人手。湯懷謹拒絕。陳媽只提了這一回,之後再沒提過。縱使在十二月飛雪時節,陳媽也只罵幾句賊老天爺,沒找人手掃雪。
府里冷冷清清地只剩主僕數人,連個看門的都沒有。陳媽卻天天領著連翹金絲燒水煮衣服給整個院落消毒,菊香稻光金荃專管廚房采買,送給湯少爺吃的飯菜與湯藥都要經五個人以上試吃。
人手嚴重不足,喬毓寧問,府里為啥不添人。
菊香說,免得省城大老爺家那頭往府里安插眼線。稻光解釋,主要是提防有人再下手暗害少爺。金荃補充,少爺不幸,老爺掙來的諾大家產就歸給大老爺家。
喬毓寧想,這大概就是劉芊芊有孩子以來,湯少爺晚上難以入眠的原因所在。
除了失眠,湯懷謹還有憂慮、焦躁的癥狀,他越來越情緒化,常常因為一點小問題沖身邊人發火。喬毓寧很不想說湯少爺心底在不安,事實是湯懷謹夜里常常驚醒,醒後就一直看著漆黑的窗外,神情驚恐或戒備,好像那里有吃人的怪物。
喬毓寧想到自己剛到湯府的時候,也是這樣害怕。當時她選擇緊挨著昏迷的湯少爺,自說自話,度過那些無人依靠的幽靜黑夜。
她決定把這個好辦法「推薦」給湯少爺。她開始纏著湯少爺給她說書,山海經是必讀物,話本戲劇人物雜記模到什麼讀什麼。好在自觀音廟事件後,湯少爺對小媳婦有求必應,每晚一個睡前故事,雷打不動。
故事講完,喬毓寧也睡著了,半邊身體趴在湯少爺身上,手抓著湯少爺的嘴和鼻,腳壓著湯少爺的胸腰,下墊著湯少爺的頭發。
這個睡相是不太好,但是,湯懷謹很喜歡這樣的相近擁抱,這樣做他會睡得更安神,夜間少有驚醒。喬毓寧發現這個小秘密後,就更肆無忌憚地霸佔整張床,只要不用力踹,湯少爺那身骨頭還是經得起她這點小胳膊小腿折騰的。
七個月後,慶安八年二月,靖安省皇商賀府新晉姨娘劉氏在元宵節當天,給六十三歲的湯沐恩生下一個身體健康的兒子。
湯老爺老來得子,心中驕傲與得意無可比擬。他當即為庶子定名︰賀元宵,並決定大肆操辦庶子的滿月宴,只是地點一時還沒定。
喬毓寧要府里的人瞞著湯少爺,三天後,湯懷謹從別的渠道知道這個消息,並且,他還知道了喬毓寧吩咐下人隱瞞他的事。
兩樁事加起來,讓湯懷謹爆發出史無前例的怒火。
喬毓寧首當其沖,她只感覺到一股氣沖向她,她胸中悶痛,嘴里噴血,並被這股氣沖出窗外摔在地上,後面的事,她就不知道了。
醒來時,稻光守在床邊,兩眼黑圈,微微打盹。喬毓寧口渴,想動卻渾身都痛。稻光驚醒,邊阻止她起來,邊調溫水。稻光道︰「少夫人,您傷得很重,別動。」
喬毓寧喝了水,緩和嗓子眼的干渴,問她受了什麼傷。
從稻光的訴說里,喬毓寧了解到一個新名詞︰功夫。湯少爺手上功夫一般,拜湯府高價收購的天材地寶所賜,他內力極其深厚,尋常武林人士遇上湯少爺發威,必得落個半死不活。
喬毓寧現下這般傷重,就是湯懷謹內力失控造成的。
「菊香也傷到了?」喬毓寧問道,稻光沉重地點個頭,燕泥、金荃都受波及,不過,她們有內力護身,傷勢倒沒有喬毓寧這樣嚴重。
稻光欲言又止,喬毓寧讓她說。稻光跪下來,眼眶紅紅,忍著哭意,懇求道︰「少夫人,您千萬別記恨少爺。」
「我怎麼會怪相公,」喬毓寧平靜地回道,「我明知相公最恨有人騙他,還叫你們一起瞞他,連累你們也受傷,都是我自己不好。」
稻光聞言哭出聲,喬毓寧反而納悶,問道︰「你哭什麼,相公不喜歡的,快擦了吧,小心相公又發火。」
「看婢子光顧著跟少夫人講話了,」稻光抹抹兩頰,語氣刻意地輕快,「婢子這就去通知大家,少夫人醒了。」
她出去後,燕泥金荃都來看過喬毓寧;菊香隔幾天後,出現在少夫人病榻前,她為救喬毓寧承受了湯懷謹更多的怒氣。喬毓寧很感激她救護,菊香笑得辛酸,道︰「少夫人,少爺很後悔。」
喬毓寧笑笑,不說話。
她爹打過她,她也會擺幾天臉色給她爹看,哪怕錯的是她。對等的,在她沒有消氣前,她是不會去看湯少爺的。
四月桃花開盡,昆縣街頭巷尾瘋傳湯五爺家的長孫媳婦要下鄉祭祖的事。
這長孫媳婦不是別人,正是湯老爺相中的那位官家媳婦人選,從二品大官光祿寺大夫家的嫡長女。湯五爺自從說了這門親,每天笑得合不攏嘴,走路都帶風。這回更是借著孫子與媳婦新婚回鄉省親之際,動用身為族長的權利,隆重召開全族大會,給出身大官人家的孫媳婦行入族歸宗大禮。
喬毓寧身為錄入譜籍的族中人,也收到一份請貼,還是老族長湯五爺親自送上門的。明眼人都知道湯五爺如此聲勢浩大地大辦特辦新媳入族大典,就是為著跟湯九家的互別苗頭。
湯家兩位新媳婦的入族比試結果是毫無懸念的,外頭都傳遍了,那位梁小姐一身才情是如何地驚采絕艷,煞到湯五爺的探花郎孫子,並呼非卿不娶。梁小姐才名如此出眾,以至于人們都相信,連鄉下小妹都能輕松通過的入族考核,對梁小姐來說,那是小菜一碟。
因此,大家更關心這位京中貴女長啥模樣,芳齡幾何,大不大,能生幾個娃。
喬毓寧也很好奇梁小姐長相,不顧菊香、稻光等人勸阻,一意要去。
湯懷謹知道後,讓丫環傳話,不準。
喬毓寧對著湯少爺那屋方向做個鬼臉,暗道不讓她去她不會偷偷去麼。
她在柴房角落挖了個洞,大會那天,她鑽出那洞,又用繩子和鉤子把食盒拽出後門,清點東西不缺,她挎上大籃子,邁著兩條小短腿,剛跑出巷子口,就見菊香站在那兒。
喬毓寧以為她是來堵自己回府的,全神戒備打算反抗到底,卻見菊香把她帶到客棧,拿梳妝匣,邊給她重新打扮,邊嘆氣︰堂堂的皇商賀家少夫人披頭散發進場,還不給五爺家笑一輩子。
「您啊,不听少爺的,有得您苦頭吃。」听菊香話里意思,今晚梁小姐的入族會堪稱龍潭虎穴刀山火海。
菊香不細說,喬毓寧也不問,她模著新發團,嘿嘿傻笑,催著菊香往宗祠趕。
她們到時,梁小姐做禮賓認人這最精彩的大戲已然落幕,听各家圍觀的媳婦說,梁小姐把人全認出來了,人人都夸贊梁小姐不僅聰明絕頂,而且美比洛神,氣質非凡,不愧是京城來的大家閨秀。
「哇,那梁小姐這麼厲害啊?」喬毓寧邊應和,邊沖媳婦大媽大娘們笑。
「湯家小娘子,你以後一定要長成大美人,可別讓十一郎家的比下去。」
「再美,能美過梁小姐?」
七大姑八大嬸爭議誰家媳婦更俊,喬毓寧呵呵笑,挎著大籃子跨進祠堂。里面鬧哄哄的,鄉里鄉親的不拘束也不講究,磕瓜子剝落花生小孩子的尖叫聲此起彼伏。湯五爺站在最中央的桌位處,高聲問︰有沒有問題,沒有問題,他就給自家孫媳婦執筆了。
大家吵鬧聲依舊,湯五爺說聲奉族譜。
喬毓寧在人群里張頭張腦,認識的人叫聲︰懷謹家小娘子來了啊。喬毓寧笑應聲二叔,問十三太叔公坐哪兒。
「那個不是。」
「誒?那個是九太姨婆啊。」喬毓寧回了句,四周聲響一滯,喬毓寧也沒留意,伸長脖子掂著腳尖四處找人,看到廳堂角落有兩個中年人在劃拳賭酒,她擠過人群跑過去,歡快叫喚聲,「十三太叔公,佷孫媳阿寧給您請安。」
半邊祠堂都靜默,那紅光滿面的中年人噴口酒氣,笑道︰「湯九家的,認錯人了喲,十三叔公在那頭。」他指著廳中最中央的大桌子,那個用大壇子跟人拼酒的老酒鬼說道。
「知道知道,那是九太姨婆嘛,等會兒阿寧就去問安。」喬毓寧說著拿出自己準備的禮物道,「阿寧讓人做了燜燒童子雞仔,給十三太叔公下酒。」
十三太叔公呵呵快聲笑起來,剝開雞崽蛋咀嚼,連連點頭贊味道正宗,就是番禺溫家人做的那個味兒。
喬毓寧高興得兩眼都眯彎,再行個禮說她去別的長輩那里。十三太叔公舌忝舌忝油油的手指頭,心情甚好地道聲去吧去吧。喬毓寧又跑去七太叔公、八太叔嬸那里,送上各種點心零嘴。
祠堂里靜悄悄的,好熱鬧的湯氏族人們連往年最愛的打趣都停了,看著湯九家的滿場找人,眼珠子直發直。
因為她把人都認對了。
而今天的主角,站門口迎賓的京城大才女梁家小姐把重要人物全都認錯。
其實,在全湯族看來,認錯才是正常的。太字輩那群老妖怪出題之刁,性情之怪,那是全族都有名的。像湯九家的能把人全都認對,一個都不拉,這才是最不正常的。
喬毓寧請完安,正要跟湯五爺說她要先走一步,後知後覺地發現祠堂里好安靜。
她心里發毛,悄聲問菊香是哪號大人物來了?
菊香神情鎮定地把少夫人腦袋扳正,沒有大人物,只有湯夫人。
湯老爺、湯夫人坐在主桌位,就在湯五爺旁,身邊七八個穿朱紅寶藍深紫官服的大官相陪,官袍色彩太炫太耀眼,也不怪沒見過世面的鄉下小妹看不到自家公婆。
喬毓寧奇怪了下府里怎麼沒收到公婆回鄉的消息,快步走過去,給公婆問安。
湯老爺笑應聲,繼續與湯五爺的大兒子陳陽刺史湯家軒、新出爐的探花郎家佷湯夢窗、光祿大夫梁翁之子梁寫意及他們的同僚官員戲說湯族的歷史。
喬毓寧再福個身,說她先回府。
湯夫人淡漠地嗯聲,讓兒媳自便。喬毓寧想走,被她壞了好事的湯五爺可不準她走。
湯五爺使人來叫小輩的都去給太公們敬酒討吉利。湯老爺讓兒媳也跟去,並叮囑她不要失禮。喬毓寧提個茶壺跟上。湯五爺馬上叫她換酒。喬毓寧小小辯了句,婆婆不準她喝酒。湯五爺怒道︰「不喝酒的,滾。」
「祖父喝多了,請見諒。」湯夢窗對小嬸嬸說道。喬毓寧扯個笑臉,心知自己兩次壞湯五爺好事不招待見,湯五爺沒好口氣是情理中事。她讓菊香換了米酒,隨隊伍一桌桌敬酒喝過去。七八張桌子後,喬毓寧就喝不下了,而且難受得想吐。
「大家干!」湯五爺看到湯九家的不吃,語氣不好問道,「怎麼你不吃?」
「阿、阿寧喝不下了。」喬毓寧很難受地說道。
「長輩賜酒,你敢不吃。」湯五爺喝罵道,湯夢窗忙道︰「孫子代喝。」
「滾一邊去。」湯五爺怒斥道,單手抓起大酒甕,咕咕咕倒滿三大海碗,叫湯九家的立即給叔公叔婆賠禮。
喬毓寧心里忿然,認定老族長就是在整她,卻也只得捧起海碗,捏著鼻子,勉強把酒灌下去。胃袋翻騰,她沒忍住,哇地一聲吐出來。
穢物潑濺,腥臭飄散,眾人紛紛掩鼻。
湯五爺勃然大怒,指罵道︰「儂個沒爹娘教的,居然敢、居然敢!」
「我沒爹娘教?」喬毓寧傷心氣憤難受全涌上腦,不顧一切地喊道,「我爹娘早叫你趕走了!」